“你长得像个明星。”
客户临走前,留下这么一句话。
徐入斐赔笑跟到酒店外,眼看着红色跑车消失在宽敞大道,瞬间变了脸色,直冲冲朝巷子里跑。
眼前的道路漆黑,脚下像踩了棉花,红绿色的巨大垃圾桶,是一张怪物的口,将腐臭味吞噬。
也应当把他一并吃掉。
徐入斐把刚刚灌下的名酒吐出来、把午后匆忙吃掉的饭团吐出来,连带生理性泪水一并落下,干呕不断。
身后有人跟着,见他吐了,没有上前,远远喊一句“小徐,你没事吧?”
徐入斐抹了一把嘴,摆了摆手,虚弱地回了句“没”。
同事在巷外打转,徐入斐虚浮着步伐出来。
热心的同事帮忙在路边拦了辆出租车,徐入斐几次想从座位上挣扎起来,都被对方按下去。
“哎呀你就回家去,今天桌上你喝得最多,我跟王总知会一声。”
“不是,我……”
徐入斐想开口说话,回应他的是车门关闭,巨大的,“砰”地一声。
车子启动引擎,司机问去哪。
徐入斐瘫坐在后车位摸了一把脸,没好意思说自己没钱打车,况且他现在确实走不动。
叹了一口气,徐入斐认命了,又没完全认,张口声音发哑:“就随便把我放个道边吧,最好离公交车站近一点。”
司机往后看了一眼。
城市夜晚的光滑落在徐入斐的脸上,写满了疲惫与困乏,却不妨碍好看。脸颊藏在阴影里,轮廓柔和而修长,眼窝深邃,唇色偏淡偏薄,充满港风味。
他的眼睛闭着,让人想象不到睁开又是怎样一番光景。
司机好奇问:“小伙子,你也是哪个电视明星吗?”
今天的第二次。
也难怪,这里是影视中心。
徐入斐抬起眼皮,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瘫坐在后车位,“您说呢?”
“这我哪清楚,现在都是小年轻爱看的节目,我就认识一个,叫什么顾、顾……”
“顾顷?”徐入斐补充道。
“对,他不是演了个民国片吗?我老伴爱看。”
徐入斐点点头,再度把眼睛闭上,“他是挺有名的,我们办公室有个刚来的实习生喜欢他,手机屏保都是他……”
说着,他突然睁开眼。
那双眼睛在夜晚异常明亮,深棕色,玻璃珠一般通透,睫毛短簇而浓黑。前不久才狼狈地吐过,瞳仁湿润。
“不过……”徐入斐稍作停顿,神神秘秘的,“他人品不行!”
“真的啊?那我还真不知道。”司机转着方向盘一边向后看,一边说,“吐车上三百啊。”
徐入斐听到后半句,反倒笑起来,笑声闷在喉管,像某种嘲讽,嘲讽自己。
过了一会儿他像意识到什么,抬起头,转向窗外。
“师傅,你这是打算把我拉哪儿去?方向反了。”
“不是你说随便么!”
临下车前,徐入斐厚着脸皮让司机抹个零,司机没好气地答应了。
“长得帅有什么用,还不是……”
徐入斐扫码付钱,一抬眼晃到他的口型——“穷鬼”。
因为没说错,他便不生气。
“钱过去了,谢谢师傅。”他一边说一边关车门,先到对面的便利店,买了一瓶矿泉水。
等红绿灯时,公交车站前,两个小姑娘对着站内的广告牌一顿猛拍。
他从马路对面走过去,广告牌上印着的海报渐渐清晰。
幽幽的LED光,一个模糊的剪影。
徐入斐刚灌下一口水,便呛着了,猛咳嗽起来,口腔里还有股淡淡的酸味。
但他知道自己吐不出什么了,午饭吐了、酒吐了,胃隐隐抽疼着。
徐入斐的举动引来两个女生的关注。
她们一转身,分隔了彼此,那块广告牌就明晃晃暴露在徐入斐眼前。
代言人一身高定西装,面容英俊,身材完美,右下角还有狂野的明星签名——顾顷。
是十分钟前他与司机师傅的讨论对象。
也是前不久,拿下万花奖“最佳男主角”称号,正值事业上升期、全网讨论度最高的年轻影帝。
还是,他们项目组长拼命争取合作的对象,最后却连经纪人的面都没见着,直接被艺人团队给打发了。
时间还可以再、再往前一些。
那时的徐入斐刚毕业,前途一片光明,而顾顷,还是个十八线小演员。
那是六年前。
时间清晰地将两个人划分开,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公交车来了,徐入斐没能直起身,那两个女生面对着他,小声议论着什么。
徐入斐以为自己吐过便是酒醒了,实际上还醉着。
“说吧。”他冲着那两个学生说话,颇有些自暴自弃,“说说看我像谁?”
他到底像哪个明星,哪个明星会落魄成他这个样子?
好不容易找到一家不看资历的影视公司,从实习生开始做起,用了一年的时间转正,结果跟的项目一个接一个地黄。
他已经不奢求能够写原创剧本,对自己的剧本掌控基本的话语权。
每天干和创作无关的事情,跟着总监一起陪客户喝酒,偶尔递上的剧本大纲被潦草地翻过两页,用来垫桌子、盛吐出来的碎骨渣子。
创作最有灵气的那几年已经过去了,他捧着他的剧本,像旧时代的老顽固,既不肯贱卖又求不到资源。
徐入斐今年二十七岁,他像他自己吐出的那滩呕吐物。
“小哥哥,你怎么了?是喝醉了吗?”其中一个女生大着胆子向他问话。
徐入斐是个酒鬼,却是个有几分姿色的酒鬼。
只见他低头嘟嘟囔囔什么,没人能听清,也不敢往前靠近他。
“……顾顷。”徐入斐含糊地念出这两个字,像他念过上百次那样熟稔。
在每次工作休息的闲聊中、在电视台播放的节目里,在当时当刻,这张等比放大的俊脸,都成为他憎恶的对象。
“我讨厌顾顷!”
徐入斐冲着两个比他小一轮的女孩,发表他的重要演讲。
两个追星女孩目瞪口呆。
“神经病!”
第二天,徐入斐头痛欲裂地醒来,回想起自己昨晚的荒唐行径,默默把被子拉起来盖在头上。
很快,不停震动的手机将他拉回现实。
工作群99+,热心同事嘘寒问暖,还有新来的实习生妹妹,今年毕业,年轻又鲜活,除了视顾顷为偶像,张口闭口都是顾顷外,是徐入斐最乐意交流的对象。
范晴:【哥!!!你人呢?安姐到处找你!】
【哥!!你昨晚和王总他们去谈项目吗】
【哥!陈家扬又在抢功!!!】
徐入斐感觉要被满屏的叹号戳死。
陈家扬就是昨晚让他先回去的那位同事。
不出意外,徐入斐又被坑了。
干影视这行,人际交往比能力更重要。偏偏徐入斐是榆木脑袋,出了公司,多余的聚会他不参与,公司团建,他也只会把自己安置在角落里。
错过早会,徐入斐被单拉出来批评。
昨天晚上,喝酒他喝的最多,装孙子他装的最像,功劳却成了另外一个人的,只因早十分钟,他没跟领导打招呼,便私自走了。
徐入斐在心里偷偷竖中指。
竖两个中指。
这是一家不出名的小公司,有过辉煌的成绩,但近几年逐渐没落,随时都有倒闭的风险,工资又少得可怜。
在华都这样的大城市里,交一交房租,点几次外卖,裤兜要比脸干净。
徐入斐在城郊租住的地下室,偶尔遇到下雨天,整个屋子湿乎乎的,还漏水。
安姐问他,何苦呢。
徐入斐唯一一次透露心声,也是在一次陪客户吃完饭。
那是他第一次陪酒。
因为在饭桌上长相最显眼,很快就被注意,他们灌他酒,无非想看他的丑态。
他醉着,一双眼朦胧,深棕色的瞳仁仿佛要渗出水,让人不由自主,想要用双手捧住,承接他的脆弱。
他是少爷的长相,有一种养尊处优的天真,而且还是南方人,说起话来,尾音带勾。
“我想看我的剧本被拍成电影……我自己的。”他强调,就是因为强调才可怜。
后来,安姐想法设法提携他,但陪酒能说出的场面话,在真正谈项目时,徐入斐就说不出了,那些虚伪、客套的假话,在他心里唯一“真”的领土里不允许发声。
拉不到投资,项目成立不了,徐入斐一直晋升不上去,更别提积攒人脉。
两年,他在公司呆了两年,没有存款也没未来。
安姐想到两年前徐入斐来面试,名牌大学毕业,却在毕业后空窗整整两年,寥寥几行简历,没有作品、没有经历,空白的如同他这个人。
“你在新巷上大学,为什么要跑到华都工作?众所周知,新巷的影视资源更多。”
徐入斐给出最标准的官方回应,过后又补充道:“还有一方面是……我在新巷太久了,有太多回忆了,人在回忆里是没办法前进的。”
最后一句是实话。
职场上最不应该的就是吐露真心。
过去的两年,老板把他当作一个门面,应酬一个不落,谈成的项目却没一个真正需要徐入斐。
总有人想要在白纸上泼墨,想要脏的墨迹渲染在纯白的纸张上。
他们试图改变徐入斐,让他低头,可哪怕吃一块五的泡面,住八百块一个月的地下室,徐入斐还是不肯卖掉他的那堆“废纸”。
剧本不拍出来就没意义,卖掉了能解决温饱,舍弃署名权,有何不可?
大家都这么做,所以这么做就是对的。
可徐入斐不要对的。
他向来运气差,永远选错的那条路。
六年前也是。
如果那天,他不答应董兆卿的要求,不踏进那家日料店。
那么,他不会认识顾顷。
【作者有话说】
1.11全章替换。
先更五章
更新时间20:20,当天没更就是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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