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委会阿姨, 或者说,现在应该称为居委会老太太,很快赶到了温玉棠家,替他开了门。
温玉棠开门进去, 看见院子里凌乱的脚印, 井口的小桶随意地扔在地上。
刚刚温菊说的话仿佛还在他脑海里回响——
“警察说你爸杀了桑德俊他老爹爹。”
无论如何, 温玉棠都不敢相信温毛会杀人。
并不是他与温毛关系有多好,而是他知道温毛没有那胆子。他要是真有杀人越货的胆量,早就动手了。
“之前警察来搜查过一遍, 我怕有的人浑水摸鱼,就加了把锁。”居委会老太太抓着钥匙, 紧紧跟着他, 劝道:“你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我听他们说你在燕京过得蛮好, 你快回去吧。”
“我来拿点东西。”温玉棠有些恍惚。
“那你快点, 拿了就快走,不要被他们发现你回来了。”居委会老太太叹了口气:“你爸那边的人知道你在燕京过得不错, 怕不是会来找你。”
“找我干什么?”温玉棠纳闷。
“无论如何, 他们也不可能看着你爸被枪毙啊。他这次犯的事儿很严重……只能到处想办法。”老太太打量他:“再说了, 你爸爸留下来的能有什么好事儿,我们看你终于摆脱了他, 其实也为你高兴。我们都知道你是好孩子。”
老太太站在院子里,絮絮叨叨, 不停催促温玉棠,温玉棠只好加快了手中的动作。
他不可能记得自己当初把盒子的钥匙放在哪儿了, 但是他收纳东西的习惯还在, 于是很快在床底的夹缝里找到了被透明胶贴住的小钥匙。
老太太像是赶鸭子一样把他赶了出来,又催促他快走。温玉棠都无奈了, 把钥匙塞进包里:“阿姨,我不住这儿能去哪呀?”
“快回去呀!”
温玉棠掏出手机给她看:“没有车票了,阿姨。”
老太太手里攥着钥匙,咕哝了半天。
“行吧。”她叹了口气,把钥匙给温玉棠:“你晚上把门锁好,明天尽早离开。”
将操心的老太太送走,温玉棠回去把家里打扫了一通,在床上躺下。
打开木盒之前,正好小梅花给他发消息。
[视频链接《少爷落难记,布洛克笑开花》]
[我草,速看,帅得想死]
温玉棠扣了个问号,点开链接。
这好像是个路人随手拍的,开头的镜头晃得不得了,半分钟后似乎捕捉到了什么,渐渐放大,对准了人群中的一个男人。
男人身形高挑,扎着高马尾,面色苍白,鼻梁上驾着墨镜,衬衫袖口翻折到手肘,露出覆着薄肌的小臂。
当之无愧的人群焦点。
温玉棠下意识点了暂停。单看谢景宸,只能意识到他的长相有多么优越,但是当他站在人群中,才能体会到,一眼看过去他仿佛在发亮,哪怕打扮得如此低调。
录视频的人说的是英文,底下的字幕显示,现在正是游戏交流会的最后一环,只剩下5名选手。作为电子游戏盛会,竞赛项目是单人挑战一款经典3A巨作中的大boss,就算是组队操作难度都极高,目前为止单人通关的最高纪录是45分56秒。
官方的镜头扫过这五名选手,其他四位肤色各异,都对着镜头招手,笑得灿烂,甚至试图和谢景宸搭话。
唯独谢景宸,墨镜都没摘,在座位上坐着,嘴唇全无血色。
弹幕不断飘过。
【感觉谢少快吐了哈哈哈哈哈】
【少爷这辈子唯一吃过的苦,就是为了一张卡带还要和一群死宅挤在人群里】
【你们是没看上一关的VR游戏,一群人关在一个房间里,当时谢景宸脸都绿了,感觉马上就要去世了。我朋友也在现场,说谢景宸通关出来之后直接吐了】
【抱抱他吧感觉他快碎了】
【谢景宸好像有自闭症,我以前在赛车比赛上看到过他,他真的是完全不理人的性子,没见过他交际。很多时候赛后聚会他也不参加。】
【前面弹幕别造谣好吗,谢景宸没有自闭症,只是单纯懒得理人。以他的智商,我们凡人都是猴子。】
比赛开始前,谢景宸终于将墨镜摘下。导播也忍不住偏爱美人,更何况这样的镜头还能为比赛增加人气,摄像头在他脸上停住,忍不住放大。
谢景宸操作的时候没什么表情,甚至没什么动作幅度。然而大屏幕上,他的操作令观众都眼花缭乱,纷纷惊呼。
当他通关时,其他几个选手才打掉boss一半血条。
冠军不言而喻,所有人都站起来为他欢呼。
小梅花:[谢景宸居然喜欢打游戏,什么反差萌]
小梅花:[真的帅死了我靠,据说布洛克战机的工作室还在X上感谢他。]
温玉棠:[我也没想到他会爱打游戏诶]
毕竟无论是资料,还是那张《谢景宸喜好100问》里都没提起。
现在也就才晚上八点多,温玉棠退出和小梅花的聊天框,突然觉得心痒痒的,干脆把刚刚那个视频转发给了谢景宸。
没过一会儿,谢景宸就回复了。
[……]
[我没有自闭症]
温玉棠:[没想到您也喜欢打游戏,水平还这么高!]
温玉棠:[以后有机会可以一起玩!/]
谢景宸:[?]
谢景宸:[求我]
温玉棠:[我不是已经在求了吗/星星眼]
谢景宸把手机丢开,哼了声:“得寸进尺。”
“少爷,房间已经收拾好了,您要进来休息吗?”佣人问。
谢景宸回头看了眼这间度假木屋。他带来的人都是从小照顾他的,最懂他的心意,连床尾的被角折痕都挑不出毛病。
收回视线,手机屏幕上,和温玉棠的聊天框还亮着。
温玉棠给他发了一张图片,是一张从窗口向外拍的静谧夜晚,天上,明月微缺。
[先生您看这个月亮,像不像大钻石?]
谢景宸:[?]
温玉棠:[送您/星星眼]
他红着脸发完消息,立刻把手机翻了个面。
刚刚自己这是怎么了,不就是一个人躺在床上欣赏戒指吗,为什么会突然想给谢景宸发消息?
还用这么没话找话的理由啊啊啊啊好尴尬。
他把脸埋到枕头里,听见手机响了下,深吸两口气才翻开手机。
谢景宸:[图片]
谢景宸:[收到了]
图片里,是相同的静夜,荧月如灯。
温玉棠翻了个身,把自己盖在被子上,嘴角忍不住上扬。
……要不然谢景宸还是继续像以前一样说怪话吧,怎么突然这么正常?
直到脸不烫了,他才从床上坐起来,把自己那个盒子拿出来。
锁扣解开时,温玉棠又开始紧张了,忍不住拿起手机,划拉半天,给谢景宸发了条消息。
[您睡了吗?]
谢景宸回了条语音。
“想干嘛?”
清冷的声线隔着电流,微微带着颗粒感,听着令人耳朵痒痒。
温玉棠又点开听了一遍,笑着回复:[没什么,晚安]
他放下手机,将面前的盒子打开。
本以为自己在里面藏了些fuck you money,结果盒子里居然只是一些垃圾。
温玉棠叹了口气,就知道他没什么值钱的东西,要不然之前还能过成那样?
他有点郁闷,把盒子里的东西拿出来。
一架模型飞机,还有一张纸条。
他把纸条打开,纸条上的字迹很好看,撇捺微长,有种潇洒的气概。
【考完英语在秘密基地等我】
秘密基地……什么幼稚的用词。温玉棠刚想把纸条扔回去,手一顿,又把纸条展开。
这个字迹怎么有点眼熟?
不对,不止有点。这怎么越看越像谢景宸的笔迹?
他将纸条收好,躺回床上。
谢景宸早已回复他的消息,两个简单的字躺在聊天框,完全能想象到他的语气和表情。
[晚安。]
**
温玉棠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但是清楚地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醒的。
门被拍得震天响,他一看时间,才凌晨四点,比他预定的六点还要早。
刚一开门,一头白发的老人就要给他跪下,吓得他赶紧给对面跪下了。
两人跪在门槛上,面面相觑。老人的面部尴尬地抽动了一下,扶着温玉棠站了起来,嘴里说着:“小孙,这件事你可不能不管啊!”
温玉棠迟疑了下:“爷爷?”
老人回头对身后人说:“你们看,我就说了他不会忘了我们的。”
“小孙,你还记得你小时候,我——”
“有事可以直接说。”温玉棠打断了他。
老人停顿一下,越过温玉棠的肩膀,看了眼院子:“咱们可以进去说吗?”
温玉棠看向男人身后四五人,摇了摇头:“就在这说吧。”
这么多人堵上门,进去之后会发生什么他都不敢说。
老人抿了抿瘪嘴,叹了口气:“小孙,我们知道你心里怨我们,但是这事儿——你不能眼睁睁看着你爹被枪毙啊!”
“现在是法治社会,他杀了人就去坐牢,我又不是孙悟空,还能去阎罗殿把他名字勾了不成?”温玉棠皱眉。
“可是,你爹根本没杀人!”温老二眼睛一红:“他是被人拿去顶罪的啊!”
“什么?”温玉棠愣住:“可是你们怎么知道?”
“玉棠,你爸那天喝得烂醉如泥,连站都站不起来,我们看着他回家的。他连裤子都解不开,还能拿起刀杀人?”一旁的女人开口。
“可是不是说警察调查过了吗?”
“什么调查!他们根本就是在破坏证据!”男人愤怒地说:“他们来到这儿,把东西都翻了个遍,硬要说我弟那天晚上不在家!”
几人你一嘴我一嘴,吵得温玉棠头疼。温玉棠连连喊停:“可是这种事,你跟我说也没用啊。”
“你不是在燕京混得很好吗,还有当官的朋友。”他们说:“王康一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了,你那个朋友把人脑壳都打瓢了,不是什么事儿都没有吗?那可是燕京,街上随便走个人都是个官儿,怎么会没法子?”
“就是就是,玉棠,你爹这几年也不好过,好歹他小时候把你拉扯他,你怎么能冷眼看着?”
“行了。”温玉棠扶着门:“这事儿我确实帮不了你们。你们还说我冷眼看着?我几乎从会走路开始,就开始补贴家用。这么多年,温毛欠的账有多少是我还的,你们不也冷眼看着吗?”
“这……”几人面面相觑,有了几分心虚。
之前说话最大声的男人走到温玉棠面前:“玉棠,你堂弟今年法考,如果你爹出事了,是耽误他一辈子,你知道吗?”
他穿着比其他人看着要光鲜亮丽,应该家境很不错,理直气壮地看着温玉棠。
温玉棠有些想笑,这场面实在太滑稽了,一大家子人,每个人都比他年长,却能够理直气壮地要求他收拾烂摊子。
“既然那天温毛喝醉了,你们怎么不看好他?看好他不就什么事儿都没有了?”他冷笑一声:“我生下来的任务就是给你们温家人解决烂摊子的?告诉你们,我不干了!”
他把门甩上,门外安静了一会儿,才渐渐响起脚步声。
温玉棠气得困意全无,回到床上躺着,辗转反侧。
温毛是被冤枉的?无论如何,温毛能被抓起来,他很高兴,起码他这辈子都不能再赌了。
这人是什么时候跑回来的?
天还没亮,房间里没开灯,老式的木制房梁横平竖直,温玉棠睁着眼睛,隐约能看见破陋之处。
深蓝色的天空从那儿漏出,温玉棠闭上眼,那不会灼伤人的光线,在视网膜上化为红绿的旋转抽动的粒子。
温毛走进来,敲了敲门框。
温玉棠睁开眼,男人宽厚的下巴上覆着胡茬,穿着迷彩的罩衫,对他招手。
“走,今天带你去市里!”
温玉棠立刻跳下床,牵住男人的手。男人的手指因为干活格外粗糙,他抓着男人的小指,跃过门槛。
市里车水马龙,温毛背着他,走进一间房,把他安置在角落的板凳上。
温玉棠乖巧地坐着,看温毛干活。
一道又一道白色的涂料,灰色的毛胚房逐渐变得洁白,像是电视剧里的房子一样。
最后一角都被涂完,温毛放下刷子,把温玉棠背起,走出房门。
“这是电梯。”温毛按亮墙上的按钮,高兴地说:“以后咱们也住这样的大房子!”
温玉棠点点头,趴在温毛背上,走进电梯。
忽然,男人的身影猛然消散成一团空气,温玉棠掉到了地上。洁白的墙漆碎成一块块,化成一张又一张雪白的纸片,掉在温玉棠的身上。
温玉棠连眼泪都来不及掉下,那些纸片就淹没了他。他抓起来一看,欠条、欠条、欠条。
嘈杂的人声围着他,无数只手出现在他面前,掌心朝上。
人们垂垂老矣的时候,往往会回顾自己的一生,那是因为他们已经无事可做。温玉棠从没有空回忆,也没有空问为什么。他连考虑的时间都没有,人生像是跨栏,只能在思考之前跨过一个又一个障碍。
温玉棠睁开眼,一看时间,已经七点多了,公安局给他发了短信,让他醒来后去一趟派出所配合调查,警/察已经在门外。
他下意识点开谢景宸的聊天框,虽然没有期待谢景宸会给他发什么。
然而谢景宸还真的发了。
一张意义不明的照片,是一只扒着他裤脚的小猫,没有附任何解说。
偏偏让温玉棠心软了一瞬,好像真的被毛绒绒的小猫头拱了一下。
*
温玉棠没想到自己再次和温毛见面是这样的场景。
温毛看起来有些浮肿,明明身上都瘦得能看见骨骼的走向了,手指和脸却苍白地肿着。
看见温玉棠,他几乎是扑了上来,好在被玻璃隔板挡住。
温玉棠坐了下来,透过玻璃隔板看向温毛。温毛忽然一阵心慌,过去温玉棠也常常用这样沉静的目光看向他,明明他对他提出的要求大多都不合理。
可是今天,温玉棠的眼神不一样了,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温毛手指交错着摩擦了几下,扯出一个笑容:“你……看起来过得不错。”
“没有你的话会更好。”温玉棠说。
温毛的笑容僵住了。
“你的事情我都听说了。”温玉棠缓声道。
“那——”温毛眼中亮起希冀的光芒。
“我也帮不了你。”温玉棠冷淡地说:“过去我劝过你多少次,不要再赌,你听过一次吗?”
温毛脸色更白了,懦弱地低下头:“那,那我怎么办?”
“你在外面欠了几千几百万的时候,债主找上我的时候,你有想过我该怎么办吗?你只知道摇你的骰子!”
“……对不起。”温毛抬起眼:“玉棠,只要你能帮我,我,我可以告诉你一个秘密——”
“我不在乎什么秘密。”温玉棠站起身,打断他的话:“我问过你的情况了,在牢里待上下半辈子,对你来说不也挺好的吗?”
温毛:“可是这件事你一定会想知道!”
“我说了!我不在乎!”温玉棠少见地崩溃了,凑近玻璃隔板:“你就见不得我好过是吗?每一次,每一次都要在我好不容易好过起来的时候毁掉我的人生?我欠你什么?”
他的前半生大部分时候,都像他的姓氏一样,温热的,很难沸腾,所以这难得的愤怒把温毛吓得说不出话,喏喏地看着温玉棠离开的背影。
温玉棠走出去,才感受到自己情绪的失控。
为什么今天轻易地就把火发出来了?是因为他由于失忆,对温毛的感情也近乎消失了,还是有什么终于让他停了下来,有时间去反刍过去的苦难,去质问那些没来由的障碍?
他没再多想,这一趟他早饭都没吃,昨晚也只是在火车上随便吃了点,现在饿得不行,打算赶紧拿着行李走人。
回到家门口,温家人又找上门来,堵在门外,邻居都在看热闹。
见到温玉棠,他们若无其事地散开。
温老二攀扯住温玉棠:“警察说什么?你有没有为你爹作证?”
温玉棠:“没有。”
“你怎么能!”温老二身后的男人走上前,十分气愤:“那可是你爸!”
“哦。”温玉棠对他笑笑:“怎么,你们是第一次给他擦屁股?”
“玉棠,你这样是不对的。”一个青年走到温玉棠面前,皱着眉指责他:“你爸爸被冤枉了,你应该努力为他翻案,这才是正义。”
他就是温玉棠那个正在法考的堂弟,和温玉棠不一样,他的父母算是小康,从小生活富足,顺利地考上名牌大学。在他看来,温玉棠这样的冷血动物,包括他那没用的爹,就是穷山恶水出刁民的显然证据,自然可以随便指责。
“是吗?”温玉棠对他做了个鼓气的动作:“那你加油为他翻案吧,大法官。”
青年一下怒了,伸手就要扯温玉棠。其他人见状,也围了上来。
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还有个老人,温玉棠也不敢大动作,只能尽量躲避。
扭打中,或许他也给了那个说话难听的大学生一拳。
场面十分混乱,那个大学生被打了一下,怒火中烧,扬起拳头朝着温玉棠过来。
拳风袭来,旁边有人在劝,有人惊呼。
温玉棠脖子忽然一紧,整个人被捞出人群。
抬头之前,便被熟悉的果木甜香包裹。
谢景宸这人,脾气冷冰冰的,香水却用这么甜。温玉棠心里嘟囔着,埋进那人怀里。
心跳声在耳边响起,起初他以为是谢景宸太激动,直到眼前一黑,他才意识到,是自己低血糖犯了。
谢景宸感到怀里的人一软,连忙扶住,丢下呆住的温家人,转身就要走。
“等等!”那些人拦住他。
谢景宸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厌烦地皱眉:“滚开。”
“你,你这人说话怎么这样!”
“看着人模狗样的,一点素质都没有!”
谢景宸面无表情:“别他妈烦我,知道吗?我可不止没有素质,想试试看吗?”
他把温玉棠抱上车,没再管他们。
温老二看着那辆豪车扬长而去,呆呆地说:“那,那是温玉棠的朋友?”
“就是他!把王康一开瓢了的!”堂弟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