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没来由的心慌袭击了温玉棠, 所以他没有选择开车回家乡,而是提出坐火车。
这个要求并不太刁钻,因为他们村子旁边就有个火车站,非常方便, 出站只需要再坐半小时大巴就能到家门口。
不如说, 温玉棠更希望用这个借口吓退谢景宸。谢景宸又洁癖又有人群恐惧症, 肯定忍不了和那么多人挤在一辆火车上。
果不其然,谢景宸听他说完后,冷哼了声:“随你。”
他坐在办公桌里, 鼻梁上架着眼镜,镜片的反光让温玉棠看不清他的眼神。
“那……您还跟我一起吗?”温玉棠扣了扣袖角, 意外地发现, 这一个月过去, 他不知何时戒掉了抠指甲的习惯。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完全没有察觉。
谢景宸将手中的笔放下, 嗒的一声,金属钢笔落在木质的桌面。
“你是以什么身份关心我的去向?”他勾了勾唇角。
温玉棠抿了抿唇:“未婚夫?”
“你应该知道那是假的吧?我去哪里跟你有什么关系。”谢景宸好像在审视他, 眼睫微垂, 从上到下, 缓慢地凝视。
温玉棠明明衣着完好,硬是被看出了羞耻感, 仿佛谢景宸正在用那双冷清的眼睛把他剥光。
安静的房间内,能清晰听见眼镜被取下的声音。镜腿折叠, 轻轻敲在镜片上,温玉棠的牙齿下意识跟着动了动。
“过来。”谢景宸指尖敲了敲桌面。
温玉棠识趣地坐到桌面上。
这也是羞辱的一环吗?谢景宸终于不满足光在语言上嘲讽他了。
是要从上衣开始, 还是裤子?他希望谢景宸先脱他的上衣, 要不然桌面太冰了。
手腕被人托住,指腹划过最柔软也最薄的手腕内侧, 轻轻攥住温玉棠的手指。
温热的金属质感圈上指根,温玉棠低头一看,谢景宸将自己手上的戒指褪下来,戴到了他手上。
谢景宸的骨节比他的要粗些许,所以这枚戒指落在他中指指根,便宽松得能轻易旋转。
“好像有点大。”温玉棠把手举起来:“送给我的吗?”
虽然这么问,但他知道谢景宸肯定不会跟他抢。
钻石在阳光下,璀璨耀眼。
戒圈保留了谢景宸的体温,手指上似乎还残留着来自那人的触感。他忍不住舒展了下五指,无论哪个姿势,好像都缺点意思。
“所以你最好在火车上小心看管。”谢景宸说。
温玉棠摸了摸那颗闪耀的钻石,嘴角忍不住上扬:“可是,可是哪有人坐火车戴这么大的钻戒呀。”
“可能用来开罐头吧。”谢景宸耸耸肩。
温玉棠欢天喜地地跳下桌子,凑到窗台旁研究手上的戒指。谢景宸扭头,正好看见温玉棠变换着角度,欣赏阳光透过钻石折射在窗台上的光芒。
与此同时,碎星般的光映照在温玉棠微红的脸上。
温玉棠把戒指在手上转了两圈,每根手指都试戴了一遍,最后又套回左手中指。
谢景宸亲手把戒指戴在了他的左手中指上。
好像真的求婚一样呢。
“下午有个活动,你准备一下。”谢景宸说。
“是晚会吗?”
“不是,是个讲座。”谢景宸给他发了个pdf。
温玉棠打开一看,是燕京师大的一个美学讲座。
……美学?
他疑惑地看向谢景宸:“您是主讲人吗?”
谢景宸冷笑一声:“海报上哪一行写了我的名字?”
温玉棠更疑惑了:“既然你不在,那我们去这个干什么?”
“提升一下你的品味。”谢景宸转了回去:“你站在那儿挡住我光线了。”
温玉棠哦了一声:“那我现在就走。”
“我这儿还缺你一个坐的地方?”
“……好吧,那我坐一会儿。”温玉棠在房间角落的沙发坐下,重新打开那张pdf。
《古典文学里的美学与爱情观》
阔别校园八年了没想到还有机会回去听课,真是遭大罪了。温玉棠光是看了眼标题,就开始想打哈欠。
*
上火车前,谢景宸坐在车里,看着火车站门口人来人往,忍不住皱眉。
温玉棠背着包,跳下车,对他摆摆手,往检票口跑去。
“少爷如果舍不得,怎么不让他跟你一起去?”司机乐呵呵地问。
谢景宸移开视线,把车窗升起:“问了又怎样,他也不会留下,说不定还会觉得我很在乎他。”
司机在谢家工作多年,从谢景宸上学时就一直替他开车,看谢景宸像是在看另一个儿子。他笑了两声:“让别人知道你在乎他,这也不是坏事呀。”
“我也没说我在乎他吧。”谢景宸咕哝着说。
“那少爷为什么要推掉行程,急匆匆地赶去樵乡?”
“只是采风而已,这对一个作家是很必要的。”谢景宸强调了遍:“这是工作。”
“好的,那想必少爷不会去温家村吧?”
“……既然它在樵乡,那为什么不能去?”谢景宸蹙眉,把中间的隔板升了起来:“何叔,您现在未免变得太健谈了点。”
温玉棠刷了身份证,过安检的时候,安检人员看了一眼他手上的大钻戒。
“新婚?”安检人员随口调侃了句。
温玉棠看了看手上的戒指,犹豫了下,安检已经开始给下一个人检查了。
“嗯。”温玉棠对他点点头:“刚订婚。”
安检都快给下个人检查完了,诧异地回头:“哦哦,订婚快乐!”
被安检的人也愣了,看向温玉棠:“新婚快乐!”
“谢谢。”温玉棠对他们笑笑,拿上自己的行李去检票。
燕京离樵乡说远也不算太远,处在一个很尴尬的境地:并没有远到能和家乡完全脱离联系,又并没有近到可以随时回去。
温玉棠确实不记得自己多少年没有回去了,甚至记不清楚自己什么时候来的燕京。
随着一声鸣笛,火车缓缓启动,从平原到山脉,枯黄的地平线渐渐有了起伏,深浅不一的绿色跃然眼前。
偶尔也会唤醒温玉棠的一些记忆。
每次当他站在触碰过去的边界线上,便有一道无名的意识阻止他,便有恐惧的大手攫住他。他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但是他尊重自己身体给自己设置的警报。
但是也有一些无关痛痒的记忆,能够在警戒线中逃窜而出。
是某个深夜,不知道哪个债主找上了门。温玉棠熟练地从后门溜了出去,跳进河里,游到对面,爬上一个小山坡。夕阳下,贫瘠的村庄也能变得华美而灿烂,他站在山顶上,凝视着遥远的地平线,直到身后有人从树上跳下来,说他有碍观瞻。
是学校里一场爱心跳蚤市场活动,每个人可以把想要的东西写在纸上,放进心愿箱。温玉棠许愿了一架飞机,不用太大,足够他越过河流,直至村庄的尽头。那天他真的在某个女生的摊位上买下一辆有伤痕的模型飞机,宝贝了很久,结果被一个人当着他的面扔掉了。他找了好久,每天放学都去找,一个星期后才遗憾地决定和它彻底告别。
他以前还认识这么讨人厌的人吗,温玉棠想不起来了。
火车渐渐停了下来,还有一站就到樵乡了,他对面的位置来了一个女人,操着一口熟练的樵乡口音打电话。
“我马上就到了,莫得事就先挂了啊。你也莫着急怕撒,有莫子好怕?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你还不懂的蛮?人家警察叔叔都说了,嫌疑人都落网咯!”
女人又絮叨了几句,将电话挂断。
她随身背了个大包,从里面掏出一个保温杯,去打了一瓶热水回来喝。没过一会儿,又拿出一瓶罐头,拧了半天没打开。
“我帮您吧。”温玉棠接过罐头。
女人感激地接过开好的罐头,连声道谢,硬是给温玉棠分了一瓶盖罐头。
“小伙子,你是要到哪里去?”
温玉棠不太想吃东西,只能把保温杯的杯盖拿在手上,对女人笑笑:“回家看看。”
“你是樵乡人蛮?”女人打量他:“好俊俏的小伙子哟,结婚没?”
温玉棠把手上的戒指亮出来,此刻他突然开始感谢谢景宸的先见之明,这枚戒指实在能帮他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女人看他的眼神多了遗憾与艳羡,又打听了几句温玉棠的老婆长什么样。
“挺漂亮的。”温玉棠胡乱说:“长头发大眼睛个子还高。”
“哟!脾气怎么样?”
“……一般吧。”温玉棠这次回答得很诚实。谢景宸的脾气很难说坏,只是有点莫名其妙。
“哎呀,脾气差不好的啦。”
“没事,长得好看。”
“长得好看管用蛮?”女人瞪大眼睛:“你们有孩子没?”
“有两个。”温玉棠睁眼说瞎话。
“龙凤胎啊?好好好。”女人话题一转,转到自己身上:“我女儿也是有俩,一个儿子一个女儿,乖得很。不过我女儿就是脾气太好了,胆子也小,嫁出去我真怕她被欺负的啦。”
“就前几天,我女儿隔壁家被抢劫了,把她吓得这几天都睡不着觉,让我过去陪她,你说可笑不?”
“抢劫?”温玉棠吃了一惊。
“是啊,就在桑家坡那边。桑德俊你晓得莫?”
“桑家坡那个开白事店的?”
“是啊,据说抢走了二十多万!还是入室抢劫!桑德俊和他老婆倒是碰巧出去了,留桑老爷子在家,回去的时候,血都流干了,整个人白得跟纸扎人似的。”女人摇了摇头:“据说抢劫的是温家村的人,以前还认识桑老爷子呢,这下真是,畜生不如!”
温玉棠看了眼手里的罐头,白花花的梨子肉,更吃不下去了。
女人又拉着他唠嗑了几句,温玉棠自从听了桑家坡的事儿,心里惴惴不安,只能勉强应付。
嫌疑犯是温家村的人?虽说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就是温毛,但是他就是觉得心慌,忍不住拿手机搜索桑家坡的新闻。
好像看出温玉棠魂不守舍,女人也没再多聊,慢吞吞地吃起罐头。
也许是因为村落人少,这个新闻都没什么关注度。温玉棠搜了半天,也没搜出什么结果,心更慌了,砰砰直跳。
踏出火车时,他甚至怀疑自己的心脏要吐出来了。
这里的火车站,十年如一日的破旧。温玉棠背着包,坐上回村的大巴,顺便把戒指收进口袋。
大巴车上鱼龙混杂,并不适合露富。
温玉棠寻找着籍贯地址,一路找到以前的住址。他没有过去的记忆了,却仍然能够感受到,这儿比过去还要荒凉。两边的邻居都关着门,他将手搭上门把,意外地发现门上挺干净的。
不过……他们家什么时候还有锁了?
温玉棠纳闷地拉了拉门把,年久失修的木门动静很大,吸引了邻居的注意。
对面的温菊从窗户里看见他,大喊了一声:“温玉棠回来了!!!”
温玉棠一转头,温菊已经从房子里跑了出来,绕着他转了一圈。
“你——”他想不起来温菊的名字了,只能点点头,跟温菊打了个招呼。
“你怎么这时候回来了,是听说了你爸的事儿吗?”温菊疑惑。
听到这句话,温玉棠心一沉。
“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