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闻陵从床上睁开眼睛, 他身边的枕头已经被汗水打湿。

  他从旁边拿了一杯牛奶,试图安安神。

  他刚刚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他梦到他去了另一个世界。

  在那个世界,他依旧没有小腿。

  但他的心却似乎非常平静, 已经能够接受失去双腿的事实。

  在梦里, 他是被一首熟悉的《致爱丽丝》吵醒的,他一睁开眼,床边就有一个糯糯的团子把他吻醒。

  林霈齐睁着葡萄一样大的眼睛望着他, 他手上还戴着那个熟悉的小天才手表, 应该是闹钟响了, 他把闹钟声关掉。

  “爸爸,该给霈齐讲英文故事了。你要给我讲的威尼斯商人还没讲完呢……”

  他看向林霈齐身后的钟表, 那里清晰地显示着:2035年4月1日。

  他虽然有些许的错愕,但依然平静地给林霈齐讲了后续的情节。

  讲到一半的时候, 林霈齐忽然跟他说:“爸爸, 你知道妈妈今天送你什么生日礼物吗?”

  闻陵有些不解:“今天为什么会送我礼物?”

  他记得自己的生日是4月30日,但今天才是四月的第一天。

  林霈齐惊讶地张大嘴:“爸爸,你忘了吗?”

  闻陵偏头看着他,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每年妈妈都会从四月的第一天就开始给你送生日礼物了呀, 一直送到四月的最后一天。”

  林霈齐眼睛里全都是笑意。

  “妈妈说,这叫生日月~要让爸爸从这一个月的第一天到最后一天都被爱包围!”

  闻陵的喉头动了动:“嗯。”

  林霈齐偷偷凑到闻陵耳边说:“偷偷告诉你, 是爸爸以前最喜欢的东西哦~圆圆的, 妈妈找了很久才找到的……”

  林霈齐的话还没说完,门外就走进来一个女人。

  “林霈齐,你的牛奶又没喝光。”

  声音是熟悉的林溪的声音。

  但模样却和他熟悉的林溪不太一样。

  眼前的林溪, 头发是金棕色, 微微卷着, 大大的杏眼里, 没有那些他印象中每次见到他时的胆小与迷茫,多了些平静沉稳,但眉目里的温和依旧。

  “你是不是又跟爸爸剧透了?”

  林霈齐举起右手保证:“没有!妈妈!我今年保证一个字都不说!”

  林溪瞪了他一眼。

  然后走到闻陵身边,她把脸凑到他面前,白白的,在阳光下有可爱的绒毛。

  闻陵的喉头微微动了动,把视线移开,他不明白她这是什么意思。

  林溪的眉毛轻轻皱了皱:“老公?”

  她带着娇嗔的称呼说出来,他能感受到他的心罕见地漏了一拍。

  良久,他才低低地应了一声:

  “嗯。”

  “爸爸,你怎么还没明白妈妈的意思,她的意思是每天的‘早安吻’时间到啦~”

  林霈齐说完,冲林溪吐了吐舌头,赶在林溪瞪他前,赶紧一溜烟跑出去了。

  林溪这才捧起闻陵的脑袋,声音又娇又软:“老公,你是不是不爱我了?怎么还不亲我!”

  她离他离得太近,铺天盖地的栀子花清香袭来,他几乎快要分不清现实与梦境了。

  “好吧,看在这个月你生日的份上,原谅你。”说完,她非常自然地在他的唇上印上浅浅一吻。

  柔软得不行。

  那一瞬间,他只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

  是他之前平静无波的二十五年里都没有过的体验。

  但林溪却非常自然,亲完后,她松开他,然后走到了一旁,拿起屋子里的一支口红开始自顾自地涂了起来。

  他静静地坐在床上,抿了抿嘴唇,心跳比方才还要加速很多倍。

  已经涂好口红的林溪,转过来看着闻陵,无意间发现了他耳尖上的粉意,像是来了兴趣。

  “你怎么比我们刚谈恋爱时还要害羞,难道今天我口红的色号有这么好看?”

  林溪又对着镜子照了照,复又满意地笑了笑:“好啦,我出去看看林霈齐把牛奶喝完了没有,老公你记得收拾好就出来吃饭啊。”

  林溪用眼神示意了下旁边放着的假肢。

  然后美美地出去了,似乎还陶醉于自己刚涂的那支口红。

  屋子里只剩下闻陵。

  他看着旁边放着的那双假肢。

  这是他从前最抗拒的东西。

  起初,刚出事的时候,曾经有医生建议要不要尝试佩戴假肢,甚至连刘叔也隐晦地建议过。

  但都被他回绝了。

  如何能让一个当了二十多年天之骄子的人戴上这副假肢呢?

  他清晰地记得,那些年流汗的感觉。

  在普林斯顿的时候,每年学校都会有运动会,他永远都会被同学推着参加,即使是那些美国的同学,也会清晰地记得那个姓“Wen”的中国人篮球打得很厉害。

  冬天的时候,他会去滑雪,从高大的山脉上一跃而下。夏天的时候,他能拎着冲浪板,沉默地在海上把一群南美人都甩在身后。

  即使没有回国接手生意,在国外投行的那两年,他也是那一批最顶级的操盘手。

  直到他失去了膝盖以下的双腿——

  属于他的天之骄子的二十五年,就此中断。

  没有至亲,没有挚友,没有爱人,最后,连副常人健全的身体,他都没有了。

  他还记得,当刘管家瞒着他偷偷第一次把假肢带回家时,他一宿没睡。

  最后刘管家推门进来,看着他通红的双眼,长长叹一口气,再也没有提过一句假肢。

  ……

  所以,他真的很想知道,十年后的他,到底是哪里来的勇气,穿上这副假肢的。

  他看向书桌上,那里放着一幅小小的相框,上面是林溪和他坐在沙发上,她眉眼弯弯,笑得治愈,连他的眼里也是温和。他们一起搂着三岁的林霈齐,林霈齐手上搂着一只粉色的小猪佩奇。

  是很幸福的一家三口。

  他的目光闪烁了下。

  门外的林溪出声:“老公,好了没啊?”

  他沉默了片刻,才出声:“马上。”

  ……

  闻陵从屋子里出去的时候,他还有些不习惯用假肢的走路方式。

  好在原本的这具身体已经有足够多的肌肉记忆,所以他走起路来还一切正常。

  剪裁得体的西裤,轻盈昂贵的皮鞋,把他的腿衬得修长匀称,看不出那布料下面的金属。

  此刻,他就像一个正常人一样。

  高高的,瘦瘦的,和他原本的一八七的身高一样,以一名成年男性站里的视角,看着林溪。

  他看着眼前比自己还矮了半个头的女人,心中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涌动,他说不上来那是什么。

  只是觉得,有些鬼神使差地想伸出手,去揉一揉她柔软的头顶。

  他也的确这样做了。

  “你干嘛,这么大人了还跟高中男生一样玩幼稚的把戏。”林溪理了理自己的头发。

  “有高中男生这样揉过你头发吗?”

  “干嘛,吃醋啦?”林溪笑盈盈看着他。

  他的嘴抿成一条直线,没有说话。

  “没有啦,只有闻先生这样揉过!”林溪戳戳他的脸,随后走到桌边,拿出一个大大的盒子,“好了,一年一度的闻先生生日月又到了!让我们来看看,今天给闻先生准备了什么礼物!”

  闻陵没有说话,他挑了挑眉,看着眼前的林溪表演。

  林溪笑吟吟把盒子打开。

  里面静静地放着一只篮球。

  上面还有一个球星的签名。

  再往旁边,是一串黑色的清秀字体:

  “闻先生,谢谢你成为我的家人。”

  他伸出手,捧着那只篮球,没有说话。

  只有她在絮絮叨叨:

  “去年送的泳裤你说小了,前年送的风筝,没放多久也坏了,还有大前年,我挑了那么久的冲浪板你还嫌弃颜色丑,今年我直接送个篮球,这可是我拖了好多人才找到的亲笔签名,你不准再挑刺了,不然没收你这个月剩下的二十九个礼物……”

  他耐心地听她数着,原来每一年,她送的礼物,都是他以前喜欢的运动,她在把他当一个正常人那样对待。

  林溪伸手在闻陵面前晃了晃:“你有没有在听我说啊。”

  闻陵:“嗯,篮球很好我很喜欢。”

  林溪终于笑了,杏儿眼里都是碎晶晶的光亮。

  送完礼物后,林溪带着他去外面订好的餐厅,又陪着他一起出去散步。

  过红绿灯的时候,林溪会习惯性地牵着他的手,柔软,温暖,像是某种小动物的触感。

  他们走在路上,频频有人侧目回头,却并非从前他坐轮椅时的打量,而是艳羡这对俊男靓女的组合。

  他平静了二十多年的心,第一次觉得有些不一样。原来天气好,真的很适合散步。

  ……

  晚上回家睡觉的时候,林溪忽然说:“我今天忽然好想抱抱你。”

  “嗯?”

  “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很想。”

  小妻子亲昵地把头埋在他的颈窝,热气传到他身上,他只觉得四肢百骸都有些麻。

  隐隐约约感觉某个地方胀得不行。

  她还在小声地喃喃。

  “觉得你今天很不一样,看起来很脆弱,隐忍,像是回到了那些你并不开心的日子……老公,不管怎么样,不管以后你在哪个地方,我和霈齐,就是你永远的家人,永远的爱。”

  他再也忍不住。

  搂着她翻过身,他双手撑在她头顶,因用力,小臂上的青筋隐隐若现,他将她抵在墙角。

  她湿漉漉的眼睛看着他。

  ……

  闻陵醒过来,看着已经微微沾着污秽的床单,他有些不自在地起身,去洗了个澡。

  这个梦,实在是太真实了。

  这是他第一次梦到关于未来的事情。

  在这个梦里,他没有问未来的股票,科技,金融,梦里只有他和林溪,林霈齐。

  如同普通的一家三口。

  淋浴的水浇上他的脸和背,他揉了揉眼睛,还是说不上来,到底是为什么会这样……怅然若失。

  “叮——”

  门铃响起。

  闻陵穿好衣服出去后,才发现沙发上坐着一个熟悉的女人,她正背对着他,在和林霈齐拼一张拼图。

  背影和梦里一样的纤细。

  直到林霈齐抬头看见闻陵后,兴奋地喊了声“爸爸”,她才转过身看着他。

  同样好看的杏眼,里面却没有梦里那样的娇嗔,只有些许的疏离,还有……畏惧。

  她怕他?

  他握紧轮椅的手指稍稍紧了紧。

  “爸爸,今天是你的生日哦~我和妈妈特地给你准备了生日礼物!”林霈齐软软的小脸在闻陵的手背上蹭了蹭。

  “嗯。”

  林溪冲他笑了笑,她把准备好的礼物袋拿出来。

  “生日快乐,闻先生。”

  小小的礼物袋里装着一个小小的盒子。

  他打开,里面放着一对黑色袖扣。

  是他常穿的那家西服店里买的。

  看得出来她也用心了。

  只是,用心里,依旧能看出她的礼貌和疏离。

  他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爸爸,你不喜欢吗?”林霈齐摇摇他的手。

  “没有,很喜欢,谢谢林小姐。”他抬头,看向林溪。

  说完,他自己坐着轮椅回了卧室。

  林溪和林霈齐两个人面面相觑。

  林霈齐:“妈妈,为什么爸爸好像不开心。”

  林溪:“我也不知道。”

  她哪里知道。

  她刚刚收到闻陵任务完成50%奖励的时候,她还在窃喜,估计是大佬生日,看到外面天气好,又想活下去了,她才满心欢喜地跑过来。

  谁知道来了,他的态度却比从前还要冷上三分。

  真奇怪。

  林溪还没弄懂闻陵冷脸的原因,林霈齐的手表忽然响起,又是那首熟悉的《致爱丽丝》。

  林溪帮林霈齐接起来。

  手表屏幕上显示着来电人叫周茹,接起来是一个年轻的女生。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求求你了,帮帮我们。”

  林溪有些不解:“……你们?”

  周茹点点头:“对,我们有很多人……我一直都有重度抑郁症,半年前,我加了一个病友群,本来最开始还聊得好好的,但是没想到忽然有一天,群里进来一个人,他开始组织和鼓励我们,结束一切……”

  林溪皱紧眉头。

  “结束一切”,她知道,对于一个重度抑郁症患者来说,这意味着什么。

  林溪问她:“然后呢?”

  周茹:“然后我们一共有三个人,约好了上周日一起,在江门大桥见面,我们以为那会是解脱,但是没想到那会是噩梦的开始。”

  林溪不解:“怎么了?”

  周茹:“你可以上网搜一下一个叫云清的女生。”

  林溪拿起手机百度。

  云清是清阳大学一个念大四的学生,一年前就是在江门大桥去世的。

  她很漂亮,百度出来她生前的照片,大大的眼睛水汪汪的。

  看得出来,性格也很酷,在还有一张她回眸的图,脖子上有一片红色牡丹花的刺青。

  林溪想不到这样美丽的一名女生,生命竟然会终止在江门大桥。

  “她也加过这个群聊,但是现在……对不起,我说不出口,真的太残忍可怕了,你去一下江门大桥外面的一家古董店看一下就知道了。”

  说完,周茹那边像是遇到什么可怕的事情,她惊恐地睁大双眼,随后屏幕陷入一片黑暗。

  林溪有些纳闷,这些鬼都在地府了,还有啥可怕的?

  鬼吓鬼?

  林溪想了想,还是决定跟闻陵说一声。

  她走过去,敲了敲闻陵的门:“我出去一趟,晚上晚点回来陪你过生日。”

  “都可以,看你方便。”

  他的声音凉凉的,听起来还是不太开心的样子。

  看她方便?

  林溪为什么觉得这意思是,必须方便呢。

  今天的大佬也好奇怪QAQ

  ——

  林溪打了个车,直接到了江门大桥。

  她到的时候,江门大桥已经拉了一条警戒线。

  零零散散聚了不少人。

  有看热闹的老头在给旁边的老太太八卦:“惨呐,听说是三个女生在这里跳下去了,年轻得很,现在还没找到……”

  “你说,有什么坎儿是过不去的呢,非要这样作践自己。”

  “就是,也不知道爸妈知道了该有多难受。”

  “死都不怕,怎么还会怕活着呢……”

  林溪听着,知道这应该是周茹说的“她们”了。

  她没有得过抑郁症,她的人生信条是:不以旁观者的心态去批判他人。

  她听说过有些重度的抑郁者患者,是会出现生理性的症状,无法抑制伤害自己的欲望。

  这样的人,其实很绝望和痛苦。

  她叹了口气,走到旁边,默默地买了三支白菊花放到警戒线外的桥口。

  再往前桥口后面的公路走几步,就能看到那里开着一家古董店。

  林溪有些疑惑,古董店不开在景区,开在这里,真的很奇怪。

  等她真的走到那里去的时候,才发现老板都没在。

  只有门上,悬挂着一面鼓。

  鼓面光滑,宛如少女的肌肤,上面大朵大朵的牡丹花纹,竟和云清脖子上的一模一样!

  鬼使神差的,她心中涌起一股想要拍打的欲望。就在此时,她的身后传来方子靖急促的声音:

  “林溪!别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