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山在冬季杯的第一场比赛迅速结束了。

  征十郎依旧和全国大赛时一样,没有作为首发上场,全程都坐在场外,像一个运筹帷幄的皇帝坐观成败。

  下一场要与桐皇一较高下的诚凛众人也离开了观众席,从后方的通道前往内场的休息室。

  黄濑安分地坐在我的左手边,罕见地脸上没什么表情;绿间拿着剪刀坐在我的右手边,与高尾和成一同默不作声地凝视着已经空下来的赛场;而在我的后排,持续不断地传来了咔嚓咔嚓的声音,是大号仓鼠紫原敦同学在啃他的美味棒和薯片,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急躁与不安。

  非常显然的,在座的诸君都将洛山视作为他们通向优胜路上、最终与最棘手的敌人。

  不过有一个关底BOSS一般存在的男朋友,对我本人倒也没有造成太多影响。

  至少身边的这几个家伙完全不会把在面对征十郎时的紧绷情绪带到与我的交流之中。

  “小莉绪你不去找小赤司吗?”负责清洁的工作人员开始整修赛场,黄濑放下重重的心事看向我。

  “不去,他们还要复盘。”我靠上椅背,回想了一下每次洛山比赛结束后的固定流程,“复盘完一起去吃饭,再之后大概会直接回旅店吧。”

  “诶诶?”黄濑讶异地眨了眨那双山吹色的眼睛,“那、那这么说的话,小赤司比赛期间岂不是都没什么机会跟小莉绪见面?”

  “是啊。”我不太懂黄濑为什么会这么惊讶,“你又不是没和他一起参加过比赛,还不知道我们两个的相处模式吗?”

  “我以为到了高中之后会有点改变的嘛……”

  “没有改变你很失望?”

  “那没有,”黄濑摇了摇,“就是有一种——明明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但小莉绪还是小莉绪啊——的感觉。”

  “凉太你……这是在夸我还是在损我?”我看黄濑苦恼地挠着头的模样,觉得他现在可能在后悔没有好好学习语文以便于更好的自我表达。

  “当然是在夸小莉绪了!”大金毛急吼吼地将我从错误的脑补方向上拽回来。

  “完全没听出你在夸她哪方面。”一旁的绿间扶了下眼镜,斜过来的一眼里带着些许前任队友是个笨蛋心好累的失语。

  “黄仔从以前开始就是这样呢。”紫原跟着补刀,“嘴巴好笨,一点都不会说话。”

  “小紫原才没资格说我!”黄濑忿忿不平地拒绝了大号熊孩子的指控。

  “但是我成绩比黄仔好啊。”紫原敦说着往嘴里塞了一块麻薯,“莉仔绿仔也比黄仔成绩好。”

  “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提成绩?!”在座成绩最差的人显然被戳到了不得了的痛处,发出哀嚎。

  这种大家坐在一起欺负黄濑的情形就连我也会稍微感到怀念。

  而紫原的这番话倒是提醒了我:“凉太这次期末数学考了多少分?”

  上次在LINE上问他的时候,这家伙还跟我说成绩没出。

  “反正及格了……”黄濑一缩脖子,怎么看怎么心虚。

  “真的?”我将信将疑。虽说很多学校都有考试不及格就要强制补课、不补完通过补考就不能参加部活和比赛的规定,但黄濑作为海常特招生,在这方面大概是享有一点点特权的,我并不能以他可以参加比赛作为判定的标准。

  “真的真的。”他小鸡啄米似的狠狠点头,生怕我不信,“说回去——我刚才是在很认真地夸小莉绪的!”

  我:“……”

  这个话题转得是否有些太过生硬。

  “所以你到底是在夸她哪里?”绿间皱眉摆弄着手里的剪刀,一副“你能不能快点把话讲清楚我等得好痛苦”的神情。

  “是在夸小莉绪很厉害!”他忽然很理直气壮地挺起胸膛,然后没过一会儿又默默无言地低下头,看着自己摊开的手心。

  “其实我一直很想问又不敢问来着……”像是有着许多的顾虑,黄濑干笑了两声,用自己的大拇指搓了搓另一只手手心里的纹路,但最终还是抬起眼睛看我,“小莉绪当初……有没有怨过我们?”

  这个问题很快就弥散在了周边嘈杂的空气里,一同跟着消失的还有后排吃薯片和身边剪刀开合的咔嚓声。

  随后我在沉默中看见黄濑一直望着我的那双眼睛逐渐黯淡了下去,就像是有一双手在拨动煤气灯的螺栓,缓慢地将那盏明亮火焰置于窒息的死地。

  我花了一点功夫才搞清楚黄濑的这个问题是在问什么东西。

  而在理解了他——又或者说他们的意思之后,我给出了答案:“当然怨过了。”

  距离征十郎的崩溃与消失已经过去了两年的时间,时至今日我也还是无法想象当初的他所承受的痛苦与压力。

  从来没有怨过这群“只是在中学阶段连霸就以为自己已经打遍天下无敌手于是走上叛逆道路从而把我男朋友逼到人格分裂”的中二青少年——这种话要是能从我嘴里说出来,哪怕是我自己都不会相信。

  然而我还没蠢到分不清矛盾主次、什么是事件引发的导火索什么又是事件发生的根本原因的地步。

  于是我说:“但是当初那件事情,也不能全部怪到你们头上。”

  和朋友发生摩擦、吵架、甚至是打架,其实都还挺常见的。

  他们的确需要为了自己有意无意做出过伤害他人的事情而感到自责。

  可我想程度或许不用那么那么地深,至少不用深到会影响到他们将来可能与征十郎进行的比赛——

  “征十郎一直有在把你们当成他的朋友哦。”

  他从没怨过这群中二得不行的家伙们。甚至在当初哪怕把我都忘了,征十郎也没忘记与他们的友谊。

  “所以你要问我怨没怨过你们的话,那答案就是怨过,但只怨了一下。”我伸手拍了拍黄濑的头顶,宽慰道,“这样说凉太能理解了吗?”

  黄濑点了点头,没再说一个字。

  然后又过了半晌,绿间推了下眼镜,用很低的声音对我说了句谢谢。

  桐皇和诚凛两支队伍的入场再次迎来山呼海啸般的喝彩。

  我对篮球的了解始终没有精通到可以看出其中隐藏的各种战术与细节的水平,于是戳了下黄濑,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开始绘声绘色地给我讲解风云变幻的赛场上正在发生的事情。

  绿间和紫原,还有高尾与冰室偶尔也会补充一点他漏掉的东西。

  而这场比赛最终,以绝大多数观众都不太看好的诚凛以一分之差的优势险胜,书写出高光结局。

  不再是孤身一人的水蓝色勇者与他的伙伴们,以一种狼狈又骄傲的姿态,越过了不可一世的新锐暴君,并与对方结下了下次再战的约定。

  隔日早上,我在无聊翻“男子高中篮球冬季杯”的tag时看见一条推文:传闻陨落!只有“奇迹世代”才能打败“奇迹世代”已成过去!

  虽然不想承认,但“草根打败豪门”也的确是大众喜闻乐见的剧情。

  就好像曾经有一年的棒球夏季甲子园,有一支从未进入过全国大赛的无名队伍一路过关斩将。

  虽然这支队伍最终折戟于总决赛,只成为了第二名,可观众们对他们的讨论度却要远超过那一年的优胜冠军。

  后来的几天赛程里,诚凛以一种势不可挡的气魄连续赢下了与阳泉和海常的对决。

  征十郎带领的洛山也在与绿间所在的秀德的比赛中取胜。

  值得一提的是在此期间,镜夜叔叔回国的行程又推迟了。

  以及黄濑也在赛场上遇到了当初一直很敌视他的灰崎。

  听征十郎说灰崎在赛后还因为输了想过找黄濑报仇。

  “那他报仇成功了?”

  我本来打算如果征十郎说任何肯定的答复后,就一定要想个办法让这个家伙在被禁赛之余,去被关满同样是问题儿童的管理设施里呆上两天。

  然而征十郎却告诉我,灰崎已经被青峰收拾了一顿——更具体地说,是被青峰打了一拳,直接两眼一黑晕倒在地。

  “那青峰不会被禁赛吧?”

  虽然桐皇已经结束了在冬季杯的征程,但殴打比赛选手这种事情的竞赛时间可通常都是半年起步的,搞不好还会耽误到明年的全国大赛。

  “不会,”征十郎说,“灰崎想报复黄濑也没那么傻,特地找了个灯光很暗的监控死角,所幸旁边也没有目击证人。”

  “那就好……”我放下心,一边翻着希腊语的原文书,一边对着电话另一头问,“灰崎以后还会去找凉太麻烦吗?”

  “谁知道呢。”征十郎语调有点发冷地回答道,“但如果篮球还在他心里有一席之地的话,大概就不会再有后续了吧。”

  希望如此。

  我撑着脸低低地“嗯”了一声,大概又这么和征十郎挂了二十分钟的通话,他忽然告诉我说教练找他,必须现在出去一趟。

  “好呀,你去吧。”一如往常的,我很干脆地放了人。

  虽然都放假了也只能和男朋友打电话,而且期间还随时有电话被外因挂断的可能,但我的生活里也不止有和征十郎在一起的时间。

  毕竟就算不打电话了,我也还有一大堆书要看。

  作为继承人我要学的东西还多得跟山一样。

  大概等到我高中毕业之后,爸爸和镜夜叔叔应该就会开始带我正式接触家族企业和商界里的事务,而在那之前我得让自己变得更加成熟老练才行。

  不过说起以后……曾经我对于“以后”的认知里最为明确的就是继承须王家。

  而最近每当我想起这个词语,黄濑那一声响彻体育馆的“小莉绪你要和小赤司结婚了吗”总会再次卷土重来。

  结婚……结婚啊……

  说出来不怕人觉得惊奇,可事实上与征十郎谈了这么久的恋爱,我确实很少会思考与“结婚”有关的事情。

  因为征十郎的关系,我当然是不可能会害怕结婚的。

  更多的让我回避这个话题的原因,我仔细地想了想,认为果然还是由于自己没有太过看重这个流程与仪式。

  当然,这种“看重 所指的并不是我不想和征十郎结婚,又或者是我认为结婚没有必要、不需要郑重对待之类的。

  而是我始终没有想到太多,婚后与婚前恋爱的区别。

  结婚会成为我们爱情的坟墓吗?

  我觉得不会。

  结婚会使我们之间的感情消磨吗?

  我也觉得不会。

  那么结婚这件事,会给我们的生活带来更多不同的改变吗?

  好像也不会。

  那婚前和婚后有什么区别呢?

  我实在想不到了。

  而当我把这个问题抛给重新回拨电话的征十郎时,他倒是不太自然地沉默了一阵。

  “大的区别……应该还是会有的。 我听见征十郎低声道。

  “哪方面呢?

  我问,视线在铺满了像是蚂蚁似的希腊字母的纸面上扫过。

  上面有一句话,翻译过来的意思是:一见钟情,不过是擦身而过的流星;能够一起变老,才是明亮的恒星。

  那这么看来,我可真是功勋卓越。

  我不仅捕获了流星,还狩猎到了恒星。

  而说出这句话的人,有一个响当当的名字——苏格拉底。

  电话另一头,征十郎没有立刻回答。

  “是什么嘛。 他半天没有说话,于是我又追问了一次。

  此时我的注意力有一大半都在书上,完全没空陪他打哑谜,只想听他快点公布答案。

  而后我听见征十郎的叹息声,在此之前他似乎莫名地顿了一下,随后花了几秒才找准一次平稳的呼吸。

  “等到时候莉绪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