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在黄金台,似乎两位殿下那里起了些冲突。”
海公公躬身低眉道。
八盏宫灯排列两队,在承华帝身前为他引路,于偌大的深宫中点起一阵独属于天子的明亮。承华帝没有停留在任何一间灯火通明的宫殿,只是在随从们的伴随下慢慢地从宫中走过。
他从后宫,穿过了玄武门,顺着宫道一路走到了皇城的边缘。
这条白玉砖砌成的巍峨大道他走过很多遍,但是在这个深冬的夜晚,他却感到了一阵恍如隔世的感慨。
他慢慢地在寒风中向前走,一直走到了宫墙的尽头。
一座荣华奢腴的宫院出现在大片巍峨雄伟的大殿的掩映丛中。
懿安府。
懿安长公主的住所,皇城最外围的府邸。
其实懿安长公主殿下在及笄之时,作为皇帝最小的女儿,她受尽了宠爱,本是被安排在皇城深处的。
反倒是这位亲民和善的公主喜欢与民同乐的热闹,才将府邸置办在了皇城的外围,靠近市民区。
承华帝赵殊缓缓站定在了懿安府前,似乎若有所思地看着府前那几簇开得宁静雅致的兰花。
兰花最为娇贵难养,而懿安府前这几丛开的繁盛而优美,自然可见其主人对于它们的精心照料。
懿安长公主赵乐懿正是这样一位细心静雅的女子。
至少现在是。
海公公小心地瞥了眼赵殊的面色,已经在皇帝身边跟随多年的他立马懂就了陛下的意思,忙请示道:“陛下,需要向长公主告知一声吗。”
“不必了。”赵殊又看了一眼那些幽静素雅的兰花,神色里有几分漫不经心。他摆了摆手示意公主府里急急忙忙出来迎接侍驾的奴婢侍从们免礼,便抬步进入了府邸。
懿安长公主赵乐懿,他的妹妹,在这个世上唯一流淌着相同血脉的亲妹妹。
“曹海,长公主今年,也快三十五岁了吧。”
曹海愣了一下,揣摩着赵殊语气中那淡淡的几分感慨,斟酌着回了个“是”。
“乐懿是朕唯一的妹妹,也是父皇所有子女中最小的那个……就连她也要三十五了。”
“……从前她与嫣宁关系好,两人小时候总是在宫道上玩闹。”
赵嫣宁,故去的平宁公主,最早的那一位长公主,也是风雅才子嵇山夜的妻子,被一条白绫赐死,自刎于宫中的美人。
赵嫣宁、嵇山夜,这两个名字早都成为了盛京最讳莫如深的禁忌,没有人能够面不改色地在承华帝面前谈起他们。他曹海身为内监,也断然是不能在皇帝面前有所失语的。面对承华帝突然心血来潮一般的深夜感慨,曹海深吸一口气,腰身弯得更低,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赵殊瞟了他一眼,面上表情有几分戏谑:“去传旨,让长公主接驾吧。”
“……是。”
曹海顿时如释重负。
他侍奉的这位陛下,心思最难猜测,最忌讳有人试图揣度自己的心思,而他也往往也最是不走寻常路的。
对于这一点,恐怕朝中的各位大臣们最有发言权,他们早已对此苦不堪言,却也依旧找不到对策,只得在陛下忽而发难时相视苦笑。
海公公传旨不久后,一身素雅长裙的懿安长公主便携着婢女们出现,她面色淡淡地行礼:“参见皇兄。”
赵殊随意摆了摆手,便进入了正殿。
懿安长公主缓缓起身,面色依旧平静,她看了一眼侍立在门口头都不敢抬一下的海公公一眼,才转身跟了进去。
赵殊是她唯一的亲哥哥,两人之间自然没有那么多繁复的礼节。
“这么晚了,您怎么来了我这儿。”
她语气有几分品头,淡淡的又含几分俏皮,让人听不出其中的情绪。
这话亲昵又冷淡,也让人摸不透其中的深意。
他们毕竟是流淌相同血脉的人,彼此也在某种程度上与对方极其相似。
彼此也会理解对方一些出人意料的举动。
赵殊径自在雅榻上坐下,一手在木桌上撑起下巴,状似无意地开口:“我听说,你今天在黄金台?”
懿安长公主闻言抬了抬眼,她虽然年纪渐长,但或许因还未嫁人的缘故,保养得很好,鬓边无半分华发,未施粉黛的眉眼间还能见到几分少女的灵动。
她语气有几分玩味:
“您消息还真是灵通。”
“嗯哼。”
“陛下请喝茶?”赵乐懿在赵殊对面坐下,细嫩的指尖抵住瓷杯缓缓推至他面前。
赵殊看了她一眼,拿起杯子一饮而尽。
回味有几分苦津津的甜涩。
药茶。
安神的药茶。
赵殊淡淡地看了眼手中的空杯,又看了眼面色很淡的妹妹。
她这是在隐晦地提示他,他有愧于她。
在那样的雨天,她跪了一整夜,从此落下了病根。
“……你这些年,也很少出去走动了。”于是赵殊放下茶杯,微微叹道。
听了这句话,赵乐懿只是淡淡一笑,仿佛根本不萦于心一般,只是再给两人斟了茶。
“皇兄在说哪里的话,我早已过了喜欢玩闹的年纪了。”赵乐懿微微垂眸,笑说。
“一晃这么多年,你也老了,朕也老了。”赵殊似乎对她的话深感赞同,“人一老啊,就不喜欢热闹了。”
“皇兄你又说笑了,这千秋宴还不算热闹吗。”
赵乐懿抬眼,语意很深。
赵殊瞟了她一眼,只见她依旧微垂着眼,似乎方才语气中带些莫名深意的并不是她。
“千秋宴自然是九州最热闹的盛会……但又有谁能说得准呢……”
赵殊轻笑一声。
“热闹是他们年轻人的,不是我们的,”赵乐懿淡然道,“你就想这么草草地放手了么。”
她抬眸。
“当年为了这一切,不是倾尽所有也在所不惜吗,现在看来,好像也不是那么稀罕了。”
赵乐懿在赵殊的面前总是直来直去的,自从赵嫣宁死后,她就不再喜欢给彼此保留什么颜面了。
面对赵乐懿带刺的咄咄逼人,赵殊非但不恼,反而不由一笑,“是啊……得到了就不喜欢了。”
赵乐懿凝起眸,细细地看着赵殊,挑眉不语。
这话她总算是听明白了,她皇兄这是来找她倾诉内心那点苦楚来了。
偌大一个深宫,原来在他最需要人倾诉的时候,她身为与他唯一血脉相连却因一件旧事而产生了隔阂的妹妹,依然是那个唯一。
原来他真的孤独。
原来高处真的不胜寒。
“那你觉得他们三个,怎么样?”赵殊心血来潮一般地开口问道。
“不熟。”
她淡淡道。
赵殊眉尖一挑,自然对这回答不满。
“储君应当众望所归,德才兼备。”赵乐懿继续道,“但是这不是你的标准。”
两人隔空对视了一眼。
赵殊笑了。
“你觉得齐王如何?”
赵乐懿的确是可以让他可以毫无疑虑开口问询的对象,因为她当真早已对权力失望,却又因天生的聪慧与敏感,而在旁观的角度上看得格外清晰。
“中人之姿。”
赵殊嘴角笑意愈深。
“昭王呢?”
“纨绔子弟。”
“哼,”赵殊轻笑一声,“你倒是一针见血。”
“皇兄抬爱了。”赵乐懿随口道,“您让我说的,那我自然也不好在你面前撒谎。”
赵殊看着她,却迟迟没有再问下去。
而分明如今朝堂上在争的,有三人。
他没有多问,她也没有多答,一切尽在不言中。
“……陛下,夜深了。”赵乐懿似没有注意到赵殊深邃如渊的目光般,轻轻开口。
她率先起身。
她要送客。
因为她已经把话说完了,并且她知道,她今天没有说错半个字。
“是啊,夜深了。”赵殊说着,缓缓起身,“天冷了,你也早些休息。”
赵乐懿轻轻笑了一下,笑容里含着真心实意的温和:“多谢皇兄。”
时间真的是很令人无奈的东西。
她那时那么痛彻心扉、那么憎恨无端。
如今竟然也可以再这样的寒夜,与他促膝,推心置腹地谈一谈,他无人可诉的苦。
一晃……
嫣宁,
你竟然已经去了二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