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珩之几乎是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再三确认赵宥方才是说了那么一句话。
“你疯了?”宋珩之猛拍桌子,面对赵宥面不改色的笑意,他脑袋里一阵轰鸣声,“我刚刚那么多……就白说了?”
“哎,话不是这么说的。”赵宥摆了摆手,继续坏心眼地逗人,煞有介事道,“我们当然不是去闯什么机密之地,就晚上瞎逛逛,当作夜赏凤凰城。”
宋珩之:“……”
他自然是不信赵宥满口胡诌的鬼话。
这家伙就算不去自己找事,事也会自己找上门的体质他算是怕了。
“慕容嗣没有在我们周围安人,还特地让我们宿在慕容府内处的厢房。”见宋珩之满脸抗拒,赵宥也收了玩笑的模样,正色起来提示对方,“今日让我们留下来也一定不止是为了邀请我们参加个什么百花游那么简单。”
“你是说?”宋珩之挑了下眉,觉得赵宥话说得有几分道理。
“你不觉得,他是有意在引导我们去查一些东西么。”赵宥循循善诱道,“今日慕容夜存为什么出现在那个铺子,为什么闹那么一出,为什么又最后又冲着我们来了?这一切,难道不是未免太巧了么?”
“慕容嗣出现的时机也很巧。”宋珩之边思忖着,边微微点头,回忆道,“……他知道你今日要来。”
“而且,沈郁离也恰好出现了凤凰城。”见宋珩之反应过来了,赵宥继续道,“他们说到底都是昭王的人,沈郁离不好好待在他的豫章,相隔千里来凤凰城,我不信他只是来烧香拜佛那么简单。”
“……偏偏是沈郁离和凤凰城。”宋珩之也反应过来赵宥的话中之意,心下一阵了然。
沈郁离是昭王党没错,但他又是个不够纯粹的昭王党。
凤凰城被昭王收买了没错,但凤凰城说到底是个江湖帮派。
他们只是为了各自的利益与目的而办事,并非真的为昭王卖命。
这两方都是昭王党中立场并不坚定的大变数,他们的每一步行动都更多地是为了自己而非昭王。
“所以只要我们不犯凤凰城的利益……”
“没错。”赵宥点头,“他们不会在实质上阻拦我们查东西。”
“这个道理我懂……但我想不明白,慕容嗣为什么要帮你?”宋珩之微微蹙眉,“他说他帮昭王是为了报复酆都,可是他现在帮你,对他有什么好处?总不能是出于好心吧?”
“这或许就是他留下我们的理由。”
赵宥定定地望进宋珩之的眼睛,挑了下眉。
“……”
宋珩之一时被这推理得出的信息量冲击地不知该回什么话,张了张口,最终没发出声音。
“所以现在,走么?”
赵宥放下酒杯,目光清亮,似一池化开的春冰,水光潋滟。
……
凤凰城位于九州之西南方,较之江南与中州,日头下得更晚,在月上柳稍之际,已然过了子时。
被赵宥牵着手腕跃上房顶时,宋珩之才注意到那一轮高悬的明月在这个夜晚是何其之圆。
上一次于高楼望见圆月,还是在满庭芳。
那一天,位于江南道的东川罕见地落了几片雪,引得了满城百姓出门围观。
而今夜凤凰城的风里却甚至已经带了些夏日的暑气。
这样迅速流转的时日总是叫人感慨的。
赵宥顺着宋珩之的目光望去,也悠悠地停顿了脚步。
关于月亮,他们大抵都是有故事的人。
“……在小的时候,母妃常带我看月亮。”赵宥开口道,声音淡淡的,望着夜空的目光里萦绕着几分遥远的怀念,“她叫王舒,取自望舒之意。”
“她会牵着我去盛京皇城最高处的城楼看月亮,但她又总说,皇城看到的月亮,不如在琅琊看到的更好。”
宋珩之静静地听着,似乎能在眼前见到那一位美丽温婉的女子,她似乎与月一般的温柔美好。
“……可当我后来真的回了琅琊……”赵宥却低下了头,嘴角的笑意变得愈发平淡,目光也愈发廖远,“才发现她住的那处别院根本看不见几眼月亮。”
“月是故乡明。”宋珩之轻轻抿了一下唇角,轻声道。
“是啊。”赵宥舒展开一个笑容,是清爽的,又是失意的,“我答应过她,要带她回琅琊。”可她再也回不去了。
一阵长风吹过,翩跹起赵宥雪白的一片衣角,在月光的沐浴下生出几分孤独的单薄。
宋珩之微微张口,有话想说,却又不知从何开口。
有些话是不必说出口的。
可是看见赵宥这般牵强又仿佛是释怀的笑,他也想,去抚一抚他的嘴角,告诉他,有些时候,不笑也是可以的。
“……我是不是话太多了?”赵宥忽然眨了眨眼,不着痕迹地隐去了方才流露出的几许悲伤与落寂,又变回了一个了无牵挂的纨绔浪子模样。
眼睛是亮亮的,语气是不怎么着调的。
他好像总是以这样的面貌示人,他好像是不会悲伤的。
“……没有。”宋珩之见着赵宥这样的笑,只觉得内心一阵难言的酸痛在蔓延,于是他学着赵宥的笑,半开玩笑地打趣道,“你话多不多,自己没数么?”
“你话少我话多,咱这主打一个弥补配合。”赵宥挑眉一笑,不正经道。
“谁跟你配合?”宋珩之轻哼一声,脚尖轻轻一点,脚边的的一块小碎石就冲着赵宥袭去。
赵宥利落地身形微微一偏,整个人向前挪了一步,身型微微一晃后稳稳停在了屋檐的一角。
轻功好得很。
宋珩之见此倒也不惊讶了,脚尖一踏便落在了赵宥身侧:“走吧四殿下,今日想出门的人分明是你。”
“折煞了折煞了。”闻言,赵宥嘴角微弯,“四殿下”三个字从宋珩之口中出来倒着实新鲜。
“去哪儿。”宋珩之微微垂首,等着赵宥发话。
“那儿。”赵宥一手负在身后,下巴对着身前的方向微微一抬,也没再打哑谜。
宋珩之抬眸望去——
“山里?”
那分明就是慕容府背靠的一座后山。
“对。”
“你觉得那里有东西?”
“在最不起眼的地方往往会有意想不到的发现。”
宋珩之:“……”
看着赵宥一张俊脸上毫不掩饰的莫名其妙自信,宋珩之虽有些犹豫,还是点了点头。
虽然总是因为赵宥漫不经心的态度而迟疑,但是对方的确不做什么没有把握的事情。
赵宥似乎有这样一种魔力。
他好像总是在所有人看不见的地方,事先做好了充足的准备。
宋珩之深深地看了赵宥一眼,才抬脚跟上对方,向未知的深山探去。
……
---
夜深人静,月悬中天。
几只老鸦在森漆漆的丛林里发出嘶哑的鸣叫,衬出一片萧肃诡谲的气氛。
而慕容府的后山出人意料地并非一片全然的荒凉。
顺着一道丛林掩映的卵石小道而上,竟能到达一座荒僻的庙宇。
落灰与枯枝掩埋之下的雕梁画栋描摹其曾经历过的辉煌。
“这……”宋珩之立在赵宥身侧,目光难掩震动。
赵宥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座荒弃的庙宇,眸色幽深。
“走。”赵宥轻轻抬手,示意宋珩之跟上。
宋珩之微蹙眉,咬了下牙,跟着赵宥进入了其中。
赵宥不知道从哪个地方摸出了了火折子,又点燃了一根蜡烛。
烛光摇曳着在破庙里生起,空气中漂浮的尘埃被烛火晕染上色彩,星星点点地闪烁。宋珩之在眼前挥了挥手,半眯起眼睛摇走碍眼的浮沉。
“这是什么地方?”他轻声蹙眉道。
赵宥指腹捻过一侧桌子上积累的尘土,沉声思忖道:“祠堂。”
“祠堂?”宋珩之诧异地环视了一下四周,并未见什么供奉的灵牌。
赵宥微微摇头,面色一改平日的散漫信然,反是一派凝重深沉。
宋珩之咽下心头的震动,警惕地观察四周,边跟着赵宥前进。
不几多时,二人已来到祠堂的后半侧。
祠堂分为前后两侧,一面壁画隔开。
壁画的正面一侧绘有繁华万千的城池楼头,尽摹豪奢;壁画背面,则是一副美人图。两位身着异域风情服饰的美人正翩翩起舞,舞姿柔美妩媚中不失刚劲有力,美得夺人心魄。但她们似乎被刻意模糊了面容,只有繁复华美的头饰处嵌着各异的珠宝,在烛火的映照下泛起点点明光。
“……”
宋珩之紧紧盯着面前伫立的硕大壁画,微微后退几步以便观其全貌。
却在后退的过程中后腰撞到了一侧的木桌,撞倒了桌上陈列的一个铁质圆形器皿。
铁器跌落在地上,砸下沉闷又空洞的回声。
宋珩之与赵宥敏锐地对视——
地下有空间!
赵宥立马一撩衣摆蹲下身敲了敲地面,对宋珩之递去一个肯定的眼神。
“应该有什么机关。”宋珩之冷静地抬眸,借着微弱的烛火在四处环视一周,“这里……”
这里最奇怪的,还是要数……
“壁画。”
赵宥与宋珩之不约而同地把目光定在了那一副美人图上。
赵宥举着蜡烛上前,缓慢而小心地在墙壁上摸索着,面色沉地几乎可以凝出水来。
宋珩之也随着他的动作而呼吸加重,目光被美人图中殷红颜料所绘制的衣摆而刺痛。
赵宥缓缓摸索着粗糙的墙壁,在手触及到美人手腕上由明珠串成的手链时动作猛地停顿。
宋珩之抬眸与赵宥对视,他轻微地点头。
于是赵宥重重地按上那一串手链,随着他的动作落下,祠堂的地面下也缓缓开始传来石板摩擦的沉重响动。
那声音沉闷而陈旧,在寂静无声的深山古寺中更显几分诡秘。
过了几个眨眼的功夫,那声音才慢慢停下来。
赵宥缓缓移动烛火向大堂照去——
不远处,立柱的右侧,打开了一道四方形的入口,通往地下。
赵宥与宋珩之默契地对视,皆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与自己相同的想法。
“走。”
去探个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