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人在古代,顺的不行【完结】>第277章 少年如日,朝阳初升时

  李昀班师回朝,差不多到洛京的时候,前往兖州的官吏就将朱正接受册封的消息传了过来。

  朱正在得知李昀出兵与赵义开战后,他大致就清楚他的逍遥日子结束了。唯一的差别无外乎就是谁登顶,他就投降谁而已。

  他也老实。

  明吴开战,朱正反正一点幺蛾子也不闹,老老实实待在自己一亩三分地。

  等明朝使臣到达兖州后,朱正早把整个兖州的官员名单、官印、虎符等准备得妥妥当当,二话不说就把这些东西送上,对着李昀的圣旨就大喊万岁。

  唯一有点担心的就是他以前跟吴期打过仗,害怕吴期报复他。另外就是当初马义跑路,他不是给马义借道嘛,也担心李昀以后给他穿小鞋。

  可再担心也没用,朱正只能压着忧虑老老实实等着明皇的宣召。至于公孙普那边,他远在幽州,怕是使臣都还没到,具体对方如何选择还得再等一段时日。

  李昀这儿慢慢抵达洛京,同时让孟幞、乔龄等人写一篇篇贺文刊登报纸,整个洛京也已经提前进入到了欢庆的海洋中。

  而此刻的马义处。

  马义醒来的时候是在一辆马车上,稍微有些颠簸的道路让他坐起来后就感到一阵腰酸背痛。

  说来他也快五十岁,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了啊。

  他在马车中刚发出一些动静,原本颠簸的马车立即就停了下来。

  在马义惊慌中,他就看到帘子被掀开,外面露出的脸赫然是涡水旁那个流民的脸。

  “你…你是谁!?”这会儿马义倒是没怎么慌乱了,就是有些恼怒。

  毕竟对方好好给他安置在马车中,没有杀他也没有绑缚,可见此人至少表面上是友非敌。

  “小人叫杨不,外面还有一个赶车的车夫叫寇广,我二人深受陛下恩惠,故受陛下吩咐前来带走马大人,以图日后光复吴国。”

  马义内心把赵义的祖宗十八代都骂了。

  干什么,你死都死了,还要害我!?

  光复?

  光复个屁!

  再说,他马义是什么人,是早早投靠明皇的忠心之臣,怎么可能做危害明国的事呢。只是马义也看到了杨不孔武有力的身躯,还有他腰间佩戴的大刀,心中忍不住发虚。

  心中怒骂,恨不得把赵义尸首给千刀万剐,面上马义却是猛地露出悲伤之色,登时眼睛一红就哭道:“陛下…陛下薨了啊。”

  说完,马义立即要从马车中下来。

  等下马车后,杨不就朝寿春郡方向三拜,哽咽道:“陛下,君臣一场,臣恭送您一路好走!”

  听马义哭得肝肠寸断,杨不跟寇广二人也是眼睛微红,忍不住安慰道:“大人身体保重,陛下大业就全仰仗您了。”

  马义慢慢起身,神色坚毅道:“二位且说,我虽投效陛下较晚,可陛下并不以我三投之身为耻,陛下对我有知遇之恩,我万死难报。陛下吩咐之事,竭尽全力万死不辞。”

  杨不二人左右环顾了下。

  为了保证安全,他们走的是山间小道,四周无人,说话倒也安全。

  当下杨不从怀中掏出一张羊皮地图递给马义,“大人,陛下未创吴国之前就未雨绸缪,在地图所在位置藏匿了大批武器与金银财宝。陛下登基后,又陆续运送进去不少钱财。将来若是招兵买马,这藏宝地中一应物资就可派上大用了。”

  马义捧着藏宝图面露为难之色,“二位,非是我马忠贪生怕死。只是如今天下才定,百姓思安,那明贼又擅战。此时起事,恐怕白白浪费了陛下这些积蓄罢了。”

  杨不当即拱手道:“马公果然高义,陛下说您乃是真正的忠义之辈,必然不会贪图钱物,果然如此啊。”

  方才要是马义立即说先去取财宝,他二人就要失望至极了。

  明皇如今如日之升,正是鼎盛时。现在要是立即迫不及待要去取财物起事,不是贪财就是不知变通的蠢笨之人。

  若真是如此,他们跟着马义也不过是早死晚死的区别,不如脱离了马义自己单干。事不成,也能取用些财物逍遥一生。

  想罢,杨不压低了声音道:“马公怕是不知,陛下为了避免妻妾受辱,子嗣受李氏囚禁之苦,出宫时已命人送上毒酒、白绫,一众家眷无人幸免。

  只早在陛下出兵楚国前,他就命人将一怀孕的宫人悄悄送往了幽州,算算时日,那宫人肚中孩子还有四五月就要生了。

  陛下叫我等告知马公,幽州偏僻,再远还有蒙古草原、高句丽等地。若当真普天之下尽为王土,就叫我等护送马公跟那宫人往塞外而去。”

  “另外陛下又言,四五月后,若那宫人诞下的子嗣是一位公主,便说明吴国气运果然不存,我等只将公主养大就好,其余一切皆休。

  若诞下子嗣为皇子,我等就抚养皇子长大,并暗中积蓄实力。天下没有千年万年的皇朝,李氏势弱之时,陛下子嗣自有取用财物的那一天!”

  马义立马懂了。

  赵义是打算用时间熬李昀啊,现在打不过你,那十年、二十年、一百年以后呢?只要我子嗣代代不绝,总能等到你李氏皇朝末年的时候。

  好想法,但马义还是在怒骂赵义。

  他年纪一大把了,只想享福。现在让他亡命天涯,带着赵义的子嗣去高句丽或者蒙古草原那儿生活,想想这日子他就过不了啊。

  可低头看藏宝图就在手上,抬头看杨不与寇广目光灼灼。

  马义几乎知道他不答应的下场是什么。

  “好,我等即刻出发!”最终,马义只能悲怆地含泪答应下来。

  杨不二人以为马义在哭陛下甍逝,在哭陛下对他的信任与情谊之深重,殊不知马义是在哭自己啊。

  六月。

  李昀正式接手了兖州,顺带召见了朱正。

  别看朱正送上了一个兖州,可他知道自己斤两,也怕将来受到清算,所以他对自己认知很清楚。

  高官厚禄都不要,只求李昀给个好听又没实权的爵位,然后让他回老家享福去好了。

  现在田地都是陛下所有,不过他这人妻妾娶得多,这些年孩子也生了一箩筐,分到的田地不少。

  更重要的是早几年,他就在老家建造大宅子了,而且在宅子那边藏了许多金银财宝。同时,他更是积极回馈乡里,修桥铺路灌溉水渠,逢年过节就送面饼、馒头、猪肉等东西给四方乡邻。哪家有困难,他更是大方借人钱财,利息极低,可以说在老家那边名声极好。

  甚至他在乡中建立了村学,教书老师也是他花钱聘请。附近乡、村孩童尽可去入学,不收束滫。

  等到了十岁,到时就比别的孩子学得多,入明皇在各地开设的四方书院的优势更大,更容易出头。

  他为什么做这些?

  朱正又不是什么大善人,所做一切都是为了日后归家做准备啊。

  现在他老家那边房子大、富贵、有钱,十里八乡极为敬重他,还要在村口为他立碑…这要是回到乡里,他就是真正的一世无忧了。

  李昀对朱正的请求也不感到惊讶,至于他在老家做的那些事,锦衣卫早就将详细情报放到了他的案桌上。

  这朱正是个聪明人啊。

  当下李昀就封他做了个县侯,爵位不大不小,勉励了朱正几句后就让他退下了。

  朱正当即大喜,千恩万谢离去。

  六月中旬,出使幽州的使臣终于传来了消息。

  公孙普不干脆。

  他没说收拾收拾来拜见李昀,但也不得罪使臣,每天好吃好喝招待,犹犹豫豫怕是有想法。

  这个公孙普小吏起家,能在徐侑之后占据幽州,可见是有几分血气跟勇武的。如今他不愿受降,倒也没在李昀的预料之外。

  等到了七月,扬州六郡吴军余孽以及广州土著都处理得差不多的时候,李昀索性命令孙亚与吴期二人稍作休整,而后出兵幽州。

  幽州贫瘠,即使幽州当地民风彪悍,可如今李昀几乎一统天下。他只要断掉铁锅、盐、茶、粮食等一系列生活必需品向幽州输送,整个幽州根本坚持不了多久。

  再强悍的士卒,他也是要吃喝拉撒的。

  天下马上统一了,虽然陛下一直挂着那幅坤舆万国全图,表示他志向在全球而非简单的中原十五州。

  可吴期、孙亚等人也知道,如今国家刚刚统一。

  天下动乱二十几年了,百姓思安啊。

  统一之后,陛下肯定要搞内政,至少近期的五年内,陛下不会再动兵戈。这意味着仗是打一场少一场,趁现在还有得打,赶紧争功啊!

  所以陛下说要打幽州,那明军一个个都嗷嗷叫,战意十足。谁知道大军开拔,还没到幽州呢,忽然传来消息,说公孙普跑了!他带着一部分士卒直接往北走,而后遁入茫茫草原不见了踪迹。

  与此同时,锦衣卫竟然还收到了一封求救信。

  李昀看到的时候一时都不知道说什么。

  当时李昀跟赵义一战,最后寿春郡被王荣提前控制,没有让吴军发生太大兵乱。加上赵义不知道抽什么疯,他都把自己老婆孩子杀光了,但马义的家眷还有张唐等人竟然只是被囚禁,这导致李昀入城的时候,这些人都还好好活着。

  甚至因为涡水护送流民之事发生后,不少人都说马义骗杨兴出城是为了流民,他摒弃自己与明朝的仇恨,看似背叛了赵义,实则是全了心中大义啊。

  这么一来,马义竟然有了不小的名望。

  李昀感叹这骗子运气可真不错,还打算召见他呢,谁知道马义竟然不见了。

  让锦衣卫跟燕台的人去找,竟然都没找到他。

  要不是李昀知道马义虽然是个贪财小人,但没贼胆跟他玩猫腻,他都要以为马义故意躲起来打算造反呢。

  不过当时事情太多,李昀只是嘱咐范旭注意一下对方的踪迹,之后就没管了。

  这几个月都没马义消息,李昀都怀疑他是不是意外身死了?当时战场混乱,涡水数万多的流民更乱,悄无声息死个人找不到了,这事发生了也不奇怪。

  谁知道他没死,而是被赵义的几个死士带去了幽州!

  这信件里把赵义的谋划原原本本都说了个清楚,然后说这些死士不知道怎么跟公孙普勾搭上了。最终他们决定一起越过草原、沙漠,去一个叫坚昆的国家发展发展,若将来有机会,他们再杀回来。

  看得出来,即使赵义的死士很信任他,但还是把他看守得很严格。

  李昀手上的信件字迹很潦草,而且马屁话都没写几句,可见当时马义落笔匆匆,没多少时间了。

  信件最后,马义简直是声嘶力竭地祈求李昀早日派明军天兵去救他,他不要去沙漠生活啊,信纸上甚至还有泪痕。

  “这个马义……”李昀都不知道他是运气好还是运气差了。

  不过公孙普远遁大漠,幽州群龙无首,倒是省心不少。

  李昀觉得是好事,吴期等人错失五年内最后一场战争而感到失落也就不必多说了。

  至此,天下十五州尽数归于李氏明朝。

  同年十月,李昀正式在泰山建立祭坛举行封禅仪式,确立正统的同时也是告诉天下人,天下纷乱二十载,如今再次迎来了统一。

  泰山,五岳之尊。

  李昀站在山顶之上,往下看,云雾皑皑间又到处可见连绵的旌旗飞舞。

  “陛下,封禅仪式马上要开始了。”骞珪一袭赤红色官袍,见李昀只带了董海川一人看了许久,忍不住上前道。

  “你看初升的日初。”

  李昀见骞珪上前,便指向东方天际。

  那儿金黄色的朝霞绚烂交汇,只眨眼几息时间,就如同烈火焚烧一般蔓延,又如同海中巨浪一样汹涌翻滚,壮观灿烂到了极点。

  “大好河山啊。”李昀笑道。

  “这是陛下的大好河山。”骞珪只觉得心潮澎湃,忍不住感叹道。

  李昀却轻笑摇头,“不是我的,是天下百姓的大好河山。有民才有帝王,才有这山河壮景。”

  骞珪沉默了会儿,忽而长长一揖,“受教了。”

  等看尽了日初绚烂后,骞珪难得玩笑道:“陛下,天下已定,王爷的婚期都已经定下了,您是否也该成婚了?”

  之前李昀还小,后来李昀事务繁忙,这婚事一拖再拖。现在天下初安,李昀可真有皇位要继承,没娶妻生子怎么能行。

  “哈哈哈。”李昀笑得颇为豪迈,“之宜,你急什么,我如今才二十二啊。”

  骞珪一愣,忽而也是大笑起来。

  是啊。

  李昀自小不凡,一路扶持其父从陇县起家。得凉州,灭郭傕,最终定鼎天下。

  他登基时二十岁,一统天下泰山封禅二十二岁。

  这是一个绝无仅有的少年开国皇帝啊!

  他急什么?

  哈哈哈哈……

  泰山封禅,万里山河尽入其彀中,回首过往,他才二十二!

  这正是少年如日,朝阳初升之时。

  未来可期、无限!

  君臣二人也始终不忘初心,君臣相得。此刻二人相视一笑,直向祭坛走去。

  科举制度的确立

  明,天顺五年。

  明年就满十八岁的张任正在跟父母告别,因为他想去游学一年,等明年的时候刚好去洛京参加科举考试。

  天顺三年的时候,陛下就正式颁布了科举制度。日后天下取才,不再施行举荐制度与梁的太学入仕制度,而是依托于科举,在大方向上,科举又分为武考跟文考。

  武考不用考文、数与格物三门试卷,但有专门的兵策试卷与体能考试。而文考则刚好需要考文、数与格物三门,体能也需要考,但体能要求不严格。

  当科举制度正式确立后,民间读书人就都有了相对公平与公正的一个上升制度,某些程度上也削弱了世家、豪门对权力的垄断,好处是肉眼可见的。

  民间自诩有才之人自然大为欢喜,张任就是其中之一。

  有优点的同时,坏处也有。

  如果全部考文,会导致民间文风大盛,从而重文抑武。一个国家势必要文武并行,若是没点血气自然不行。另外文考的内容绝不能卡死,否则天下文人的思想太过僵化,这点也不妥。

  最终,李昀定下了文、数与格物。

  如今叫李氏数字的1234早已推广,最基础的算数现在都是四方书院的必教课。至于格物,其实就是化、物跟地理,这门格物说白了就是一个综合卷。

  因为科举刚刚施行,加上天下读书人对数跟格物之前接触不多。所以目前科举,这两门科考的内容相对简单,占比分也较低。

  等以后,李昀是会将这两门的占比分不断提升。

  再过个十来年,李昀想下面的人努努力,把蒸汽机给他搞出来。现在跑得慢或者容易坏都没关系,先把蒸汽机车在轨道上开起来嘛。

  只是现在的天下之人没人知道李昀的打算跟设想,不过就眼前,因为李昀的科举以及有不少人的人生际遇开始发生变化。

  比如此刻的张任。

  “娘亲,阿爹,别送了啊。”

  这会儿正是入夏的时候,张任父母都穿着短衫,俩人擦了擦,依旧殷切嘱咐着,“你自小力气大,还跟乡里的老英雄学了军队里的招式,出手容易不知轻重。所以你要切记,出门在外要与人为善,不要随意跟人动手。

  就算有的人说了你,打了你,你就只管告官去。咱们大明的皇帝陛下是个圣人,如今各乡各县都是为民做主的好官,你要是不理亏,县官大老爷会给你做主的。”

  老英雄就是原先入过明军的士卒,有些士卒在战场受伤残疾后只能退伍。这些伤残退伍军人除了有一笔不小的安家费外,他们的税收、子女入学四方书院等费用都会减少不少。

  逢年过节,三老、县小吏、文书等,还会拿点礼品过来慰问。因此乡中村里没人看轻这些残疾退伍兵,不少还因为敬重就叫他们老英雄。

  他们这村里就有一个。

  因张任颇有力气,练武比较有天赋,那个老英雄索性就教了他一些把式。

  这会儿,张任想着昨日告诉师父他要游学后,师父给了他一两银子,还说男子汉大丈夫,就要出去走走。

  心中感动之余,也对自己母亲说道:“我晓得,要是动手有了犯罪记录,我这武科举也考不了了,我心里有数。”

  张任母亲笑着拍了拍儿子肩膀。

  这儿子出生时就特别重,后面更是吃得多长得也快。

  真是万幸他出生那会儿,圣皇陛下已经给他们分了田地了,要不然这小子哪里养得活。

  如今还不到十八,张任母亲拍他肩膀就要踮起脚才方便。

  母亲话音落下后,父亲又说道:“给你的钱你放好,出门在外,不要大手大脚,衣服穿得差一些没关系,吃的东西不够好也没关系,但一定要吃饱。还有,外面的人你也不要随意轻信,老话说得好,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我晓得。”张任没一点不耐烦,老老实实听着父母的嘱咐。

  一直等天上的日头彻底升起,日光晒得人发烫,张任父母才示意他去吧。

  这是张任第一次离家,昨晚他还十分期待未来一年的游学生涯,可此刻真走出了百来米远,张任又没由来有些发慌。

  “石头,石头等等。”

  张任顶着太阳走在干燥的路上,心慌时恰好听到有人不断在叫他小名。一扭头,张任就看到是他娘亲。

  “娘,你怎么来了?”

  他娘跑得浑身是汗水,看张任停下脚步,他娘又快跑几步,到了跟前向张任递过去了一个草帽。

  “这拿着,太阳太晒了。”

  张任闷闷地拿了过来。

  张任娘亲又把手中提着的一个荷叶包裹的东西递过去,絮叨道:“这是早上烙的饼,我和了好几个鸡蛋,香得很。刚才就要给你,一时竟然忘记了,你拿着吃。”

  沉默了会儿,张任娘亲有道:“武科举娘希望你能考好,可你师父也说了,外面的能人、强人很多…这要是一时失利,你别多想,只管回家来。现在日子好过,我跟你爹再攒攒,到时候请个专门的师父教你。”

  张任鼻子一酸,差点要哭出来。

  张任母亲摆摆手,“走吧,走吧,外面走走看看也好。”

  张任戴上斗笠,打开荷叶吃着鸡蛋饼往前走。

  这回不知道怎么竟然不怎么害怕了。

  “回家…不管好坏,记得回家。”

  “唉!”张任转身向他娘亲挥手,然后一笑,嚼着嘴里的东西大步往前走去。

  洛京,我来了!

  十七岁这一年,张任一路涉水爬山,见到了不同的地理风貌也遇到了不少奇观,一路上甚至还学人打抱不平,还得了一地县令的嘉奖。

  终于,在第二年的八月,他到达了洛京。

  这时候他已经满十八,刚刚好到了武考的年龄。

  文考、武考都定在了九月份,那会儿正是天气转凉秋高气爽的时候,陛下说学子赶来考试已经疲惫,盛夏太热,寒冬太冷都不合适,唯有九月秋日最是舒畅。

  也因为陛下定下的科考时间是九月。

  本来诗人常说秋日寂寥。

  可九月科举,榜上有名就能一夜看尽繁华,当真是豪迈至极,因而现在的读书人都说这秋日盛春朝。

  张任到洛京的时候,第一眼就被洛京的繁华给震惊到了,那真是往来行人络绎不绝,车如流水马如龙的盛世景象。

  可惜他钱财不够,没法在洛京城内大肆消费玩乐。加上马上要科考,如今他需要好好研读一些兵策书籍,也不宜玩乐。

  张任的自制力相当好,他只在洛京看了一天,转头就出了洛京开始备考。

  洛京城内的客栈太贵,他住不起啊,只能住在洛京城外。

  不过他跑出去问了一圈,发现也便宜不到哪里去。

  张任正为难呢,本打算厚着脸皮问问四周的乡民,能不能借住他们的柴房,他可以在晚上帮忙挑水砍柴,租金也可以适当给一些。

  思索间,忽而就被人拍了肩膀。

  “您是?”

  张任看向对方,这人戴着草帽,身后是一把锄头,上面挂着一个篮子,里面放着一些红薯跟花生。

  “我叫曲行,这附近种地的。”

  张任看他大约三十来岁,当即拱手道:“曲大哥,不知叫我什么事?”

  曲行看了看天色,点头道:“来科考的?”

  “要是钱不够,住我家吧,就在那边。这里离洛京城不远,半个时辰不到就能走到,应该不耽误你事。”

  张任一路来也遇到过不少人,多少也学会了一点人心分辨。

  这个曲行有些沉默寡言,气质不似寻常农户,可张任能感觉到对方不坏,当即同意去张任家中。

  二人一路而走,张任嘴皮子利索地讲着他一路的所见所闻。

  夕阳西下。

  踩着晚霞踏入曲行家中的时候,张任发现他院子中还有一个老者跟一个年轻人。老者在烧柴煮饭,年轻人在砍柴。

  “老大人姓岳,名虞,这是他的义子叫岳阳,他们也是来科考的,如今跟你一样暂住在我家中。你要是想读书什么,这位老大人原先做过县令,很有才华,你可以抽空请教请教。”曲行缓缓道。

  张任眼睛一亮,赶紧跑到岳虞身边道:“哪里让您来做饭,我来我来。”

  岳虞年纪大了,也不跟年轻人抢干活,从善如流站了起来。

  吃完晚饭,曲行在院子中放了个四方桌,然后放了一盏油灯在上面。

  “你们要读书就来这儿,一起做个伴。”

  张任没二话,小心拿出了家里给置办的一套笔墨纸砚。

  一连几日安静劈柴、读书,张任闲聊中竟然发现曲行等人竟然都有一段故事。

  曲行说是在陛下打张並的时候立下过挺大的功劳,可后来要论功行赏,这个曲行竟然说他只想种田。

  岳虞是原来梁朝时候的县令,但因为县中大户为了争夺利益,借助鬼神搞童男童女祭祀,导致他犯下了罪行。

  后来陛下清算各地,岳虞被叛入狱十年。

  早些年他就坐完牢出来了,之后他也一直如同老农一样安心在乡间耕种,这期间收养了一个无父无母的流民孤儿,就是如今的岳阳。

  敬盛世,敬陛下

  “一天天憋着读书也不好,这地里还有一些番薯。那边的花生我之前都收过了,但地里还落下一些,你们今天就帮我把番薯都收了,花生地重新翻一遍,有落下的花生就捡回来。”

  曲行站在田埂上,对着前面的两个少年嘱咐道。

  张任在家没少干农活,甚至因为他人壮力气大,有时候比他爹娘都干得多。这会儿感受着清晨的凉爽点头笑道:“曲叔你放心,我干田地活一把好手。”

  岳阳比较安静,考的也是文科。

  可看他双手粗糙,手臂又极为结实,可见他这田地里的活儿也没少做。

  见两个少年不骄不躁,干起活来麻利又认真,曲行满意地点点头。

  田地中。

  张任小心刨着番薯,好奇询问道:“岳阳,你爹学问这么厉害,就算坐过牢,出来做个村学教书先生也绰绰有余,钱赚得也多呀,怎么也要借住呢。”

  说完张任又赶紧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曲叔跟我说了,岳大人是个好官。那会儿梁朝乱得很,他也是没办法才做的那事。

  我在报纸上看到过一个辩论题,就像是一辆悬崖上疾驰的马车,里面有四五个人,马车前面是一个小孩。

  马车太快了,要是避让,马车很容易掉下悬崖,要是不避让,前面的小孩死。这个选择无论怎么选择,对选择的人来说都是很痛苦的一件事。”

  岳阳挑着花生。

  他神色平和。

  “没事,我爹说他做错了很多事,对不起自己的妻子也对不起自己的孩子,他空有学问却只会死读书,就不去教孩子了,以免误了他们。

  不过有时候乡里村里要写什么字,或者三老有时候不懂一些县令的公文内容,我爹就会去帮忙。逢年过节,三老跟乡民也给我们送一些吃食过来。

  我跟我爹也都有田地,我们种不完也租出去了,其实不缺钱。不过我爹把多的钱财都资助出去了,他现在供着好几个没爹没娘的孩子读书呢。”

  张任佩服地连连点头,又感叹道:“这几天岳大人教我读书,还帮我划重点,我感觉我脑子一下都清晰了很多。之前我还挺怕考兵策论答,现在感觉有底气多了。这么好的老师,岳大人竟然说他教不好,真是太谦虚了。”

  岳阳面露几分自豪之色,他一向以岳虞为偶像。

  说话间,张任又道:“岳阳,这几天我们虽然没去洛京,可是来往路上还有村里的人好多,应该都是来考科举的。你说这么多人,我们能考上吗?”

  “能,考不上就过两年再考。总会考上的。”

  岳阳神色坚定,说话的时候不急不躁,却能让人感觉到他的决心。

  大概看张任有些担心,岳阳想了想开口,“张任,这几天你可以多看看关于出兵草原、高句丽或者海军航海探索新大陆之类的出兵策略。”

  “哇,岳阳,你在帮我押题吗?”

  岳阳点点头,“我不确定对不对,可陛下统一天下已经有六年了,现在大明国国力还在日渐上升中。前几年陛下主张休养生息,可去年开始,陛下先是在年终的时候组织了大阅兵,随后自己又去祭拜了兵勇阁。

  今年开春后,新闻部的报纸就开始介绍起明国之外那些国家的风土人情,还有介绍海外岛屿风貌的文章。

  这几天的报纸则更是开始探讨起了若真出兵,对大明国的利弊等问题。从报纸表露的信息看,陛下怕是有再动兵戈的心了。”

  “啊?你这也能推出来?”

  张任都惊呆了,他真是一点没注意啊。

  “有心自然能发现。”

  张任大声夸了岳阳几句,赶紧欢欢喜喜干起了活儿。等到了傍晚,他要找岳大人帮他重点补课。

  当然,他也要自己想想。

  如果他是将军,出征草原应该注意什么,如何用兵,如何探路等,这些都需要他自己来思考。

  而此刻曲行家中。

  他跟岳虞倒是坐在屋子中,两人正在品茶下棋。

  曲行的下棋水平一般,不过听说明皇陛下是下棋的圣手。崔公这样的高手,在陛下手下几无胜迹,可见陛下棋力之高。

  岳虞现在下的也是养老棋,不在输赢,只在放松心情。

  “岳公,我观岳阳沉稳有度,办事有理。入秘阁不敢想,这要看他造化,不过要榜上有名怕是不难。”

  岳虞头发已白,加之这些年都在田间耕种,皮肤黝黑不似当初做县令的模样,唯有这满身的气质还是带着书卷气。

  这会儿他摇摇头,“我对岳阳别无所求,若他为官,我只希望他能做个踏实的好官。如今是盛世啊,便是能力平庸一些,只要心中为民,这官就能做好。”

  “盛世…盛世啊。”岳虞的话让曲行长长一叹。

  他们都是从梁国末年的动乱过来的,在那个冰天雪地中,曲行也看到了极致的恶与惨。

  他有时候看到洛京的繁华,看到田间稻荷连绵,看到书生赶考,听到书声琅琅…他都会有种恍惚。

  这是盛世,盛世。

  喜悦幸福的同时,曲行又会有种心酸。

  二十几年的乱世死了太多人了啊,洛京更是几经焚毁,十室九空。祝阿史为了填充人口,还强行迁徙乡民。

  “陛下真是圣明之君啊,有生之年我能看到这样老有所依,幼有所养的景象,也算是无憾了。”

  岳虞忽而举茶而起,笑道:“敬盛世,有此盛世,才有你我耕种田地的悠然生活。敬陛下,有陛下的圣明,才能大破天下桎梏,让有才之人才得其用!”

  曲行也大笑:“敬盛世,敬陛下!”

  他二人品茶言欢,倒是成了忘年交。

  时日一天天过去,九月份的科举时日终于到了。

  大清早,天微微亮,曲行特意早起煮了浓浓一锅粟米粥还有好几个鸡蛋,等张任二人起来的时候就叫他们安心吃早饭。

  外头他托人找了一辆驴车,一会儿送他们去洛京。

  “半个时辰你们也别走了,坐驴车放松一下。科考心态要平稳,就算考得不好,你们都还年轻,下次再考就是。”

  张任赶紧道谢,他来这儿曲行真的照顾他很多。

  吃过早饭,俩人上了驴车,在清晨雾气中向着那座大城慢慢而去。

  此刻城墙上。

  李昀正在看着一个个学子有顺序地进入城中。

  因为今天是科考,所以对进城入城的商贩、行人都做了一定限制,还额外派了重兵维持秩序,就是为了防止出乱子。

  “科举制度真是一项利国制度啊,有此为根基,天下英雄尽揽陛下囊中,谁还能与陛下为敌,谁又还能撼动陛下的江山?”陪同在旁的姒琎书不由感叹道。

  马上三十的李昀正是人生最好的年纪。

  此刻的身姿挺拔,面容五官极为英俊。站在那儿不言不语,无形中的气质便让人觉得他尊贵异常。

  “科举制度早有雏形,我也不过拾前人牙慧罢了。再则,哪有不灭的王朝呢,姒公,平常心看待吧,后人自有后人福。”

  姒琎书笑而不语。

  陛下什么都好,权势隆重到他这个份上也还是秉持初心,真是难得到了极点。就是一点,有时候适当也适当放纵一下嘛。听说陛下小时还很喜欢马屁话,如今反而不怎么爱听了。

  君臣二人看着鱼贯而入的学子,忽然姒琎书惊叹出声。

  “怎么?”

  姒琎书笑道:“陛下,那驴车上那两人,一人头顶气运如书,可见其人文思泉涌,乃是内政大才。另外一人有意思,其头上血气翻涌,呈凶猛突进虎豹之形,这是破军之相啊。”

  李昀好奇张望去。

  他划分阴阳后,如今阴庭不出,鬼神也无法降临阳世。阳世气运这一块,如今大多人也渐渐开始不显了。除非是气运很是厚重之人,倒还能察看几分。等再过个二三十年,恐怕姒琎书这样的气运精通者也要看不到了。

  姒琎书跟崔定知道了李昀在阴庭所做事后,他二人大为欣赏,对气运不显一事并不纠结。

  人定胜天。

  气运终究依人而起,人不能依运行事。

  如今姒琎书看气运也就是看个热闹。

  若是天下未定,出现驴车上这样两个少年,他必然要担心了。若不能为李昀所用,肯定也不能让他们离开。依照他们的本领,乱世肯定要搅动出几分风云的。

  可现在明朝盛世,别说贪狼已死,七杀早已投效陛下,区区一个破军压根闹不出什么幺蛾子。就算这会儿杀破狼三星齐聚,陛下不用他们,他们也只能老实去种田,有时候时势才能造就英雄。

  李昀也是面色轻松,笑道:“甚好,这二人回头让范旭留意一下。”

  李昀又看了会儿学子入洛京,这才转身道:“姒公,回去吧。休养生息六年时间,今年之后,明国的军队也该动动了。”

  姒琎书自然应喏。

  李昀脑子里则开始在盘算着先往哪里动手好呢,这次兵策跟文考上,他都有类似的问题提问,希望今年的考生们能给他一些惊喜。

  不过吴期、孙亚、宋继、邓羌、谭德甚至还有他舅舅宪嚠跟李翊这些武将,琢磨出他要动兵后,这半个月来谁都想做开疆扩土的第一人,请战奏折都快把他书案给堆满了,头疼。

  休养生息六年,明国发展文化、经济的同时,士卒与将军没有被繁华的生活给磨平了战意,如今依旧保持着热切的征战之心,武德充沛。

  李昀对此相当满意。

  改变命运的小人物们

  “老师,研究院那边改良了一台好大的织机,张博士他们叫您去看看呢。”几个年轻的学生跑进来,提高了嗓门对正在教染织工艺的一位老妇人喊道。

  老妇人年纪不轻了,即使每年都有大夫来替她体检,给她调理身体。可年轻时候吃过太多苦,还是让她头发花白,背脊佝偻,甚至听力也下降了不少。

  听到几分动静。

  老妇人拄着拐杖扭头,四五个学生已经欢喜地走到了她身侧。

  “轻声点,毛手毛脚。”老妇人笑道,“我听得见。”

  早几年刚被三老从家里请出来的时候,她慌张极了。现在都记得第一次见陛下的时候,她扑通一声就跪下了,浑身吓得都快晕过去。

  说起来,那时候陛下还没登基呢。可要不说陛下是天生的圣人降世呢,当时陛下那么年轻就已经颇具帝王威严了。

  说话间,老妇人慢吞吞要起身,她身侧的孙子跟孙女立即起身跑过来扶她。

  “奶奶,你当心。”

  孙子长得有些虎头虎脑,搀扶的动作却十分小心。

  一群人把老妇人扶着往外走,等出了教学楼,外面已经有马车在等候了。

  她年纪实在太大,如今也走不了多少路。

  等被孙女搀扶上马车,老妇人示意孙女把马车里头的帘子拉开。这会儿九月底了,天气凉爽了不少,所以学院里面不少学生老师有工夫都愿意到外面散散步。再则,九月刚刚过了科举大考,不少人也都在讨论到时候榜上有名者是谁,热闹得很。

  “奶奶,您在想什么呢?”孙女看老妇人虚着眼走神的模样,忍不住抱住了老人的胳膊好奇道。

  “我在想啊,临了临了,竟然还能过这样的日子呢。”

  老妇人摸了摸孙女的头发,笑道:“你要努力,这些天在学的蜡缬、夹缬和绞缬你上点心,别听你爹的什么早点嫁人生孩子。

  我十三岁的时候,你爷爷家用了三只鸡跟一筐鸡蛋就把我从爹娘那儿带走了。我做这蚕博士之前,在你爷爷家低头说话了一辈子,这嫁了人的日子好不好过我最清楚。”

  “奶奶,我晓得。读书我是读不进,可您这织锦的手艺我最是喜欢,以后我也一定会成为蚕博士,像您一样被叫老师的。”

  老妇人熨帖地点点头,跟孙女一路回忆往事中也到了目的地。

  等下了马车,外面已经有另外一群学生在迎接她了。

  “吴博士,这边走,您慢点。”

  老妇人很快就看到了那台最新改良出来的织机,整个织机有两米多了,整个构造比原来的织机复杂也精美了很多。

  她不懂织机制造工艺,只能赞叹地看着这台器械。

  “咱们造这台织机可是费了好大工夫,里头的构件就高达一千八百多个。造好了之后,咱们已经实验过了,比起普通的织机,它不仅效率高超,更关键的是它能织出更华丽与复杂的丝织品。”

  张博士笑着拍了拍这台织机,笑得满脸褶皱。

  陛下这几年对格物越来越看重,对学院的发明创造更是上心。

  张博士原来是个匠户,从梁国开国那代起,他上的就是匠户籍。这本来还算一门不错的吃饭手艺,因为朱渊规定拥有这种工籍的人不准拥有土地,可他们每年都有朝堂分派下来的打造器械之类的任务。只要任务完成了,朝廷都会给他们一定的粮食跟银钱。

  朱渊当时设想得特别好,那就是他轻徭役低赋税,再把百姓全部划分好他们要做的事。这样一来,大部分的百姓老老实实种田,吃饭,睡觉,一部分的百姓产出生活必需品,这样一代又一代地延续传递下去,他们朱氏梁国也就能千秋万代。

  一开始确实如他设想一般,不管是种地的还是上了工籍的百姓都对自己的生活特别满意。

  甚至那会儿上了工籍的家庭特别吃香。

  因为非要说,这就相当于公务员铁饭碗。不仅如此,这些上了工籍有手艺的匠人也会私下帮乡民打造跟维修农具,这样不仅能收获个好名声,更能赚点小钱。

  可随着梁国逐渐衰弱,活不下去的农民在失田之后还能逃窜求活,工籍人逃窜就是逃避服役,是要被抓捕的。

  同时,梁国后期的摊派任务越来越重,钱跟粮从最初的层层克扣到后期不再下发,甚至连打造器械的材料都需要自己去配备。这导致很多匠人在实在没办法的情况下,只能成为逃犯,或者想办法偷工减料。

  这也是为什么,后期梁朝打仗,士卒身上穷成这样。大多武器跟甲胄质量也相当的差,几乎没什么用。

  张博士当时就因为梁国吃了不知道哪里的败仗,上面的老爷们不知道怎么说的,怪罪于器械不精良。于是层层怪罪,最终定罪为工匠克扣朝堂精铁与钱粮,要抓一大批的工匠砍头。

  当时幸亏他为人不错,同乡村里人看到了衙役身影后就赶忙来通知他。他丢了全部家当就带着全家人往深山老林跑,后来不知道怎么就随着流民到了凉州。

  现在想来,当时他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张博士是吃过苦的人,这会儿年纪也大了,对比今朝,总是时不时地忍不住追忆往昔。

  “好啊,您这手艺好得很,这织机取名字了吗?”

  张博士顿时摇头,“没,等这个月把织机的制造工序整理成册,回头上报陛下,看看有没有那个运气,让陛下赐个名字。”

  说起这事,张博士就满脸期待。

  现在的日子可不只是吃饱穿暖,关键是谁能想到,一个工匠还能光宗耀祖啊。

  老妇人又看了一圈,她本来想亲自上手试试看。

  可惜这台织机太大,要运作起来对身体的灵活度还有力气都有一些要求。她年纪太大,实在是没那个机会了。

  谁知老妇人刚可惜地摇了摇头,外面忽然就传来了一阵吵闹声,但很快又安静了下来。

  而后,一群身着紫、绿相间,腰间佩戴统一垮刀的英武士卒率先走了进来,不少参观的学生跟老师更是立即被带着离开。

  老妇人跟张博士对视一眼,马上明白是陛下来了。

  这些身着鲜艳官服又十分英武不凡的士卒一看就是锦衣卫,能让这些优中选优的锦衣卫这么大张旗鼓地小心防备,除了陛下出行也没别人了。

  老妇人几人立刻恭敬立在一旁,果然没多久就看到陛下带着笑走了进来。

  “起来,不用行礼了。”

  龙行虎步而至,李昀赶紧让人扶起里面的人。吴博士跟张博士都年纪一大把了,哪里吃得消太繁重的礼节。

  李昀看她二人小心翼翼的模样,倒也没多说什么。

  吴博士跟张博士原先都是大字不识几个的小民,第一次见他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现在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董海川,去搬两张椅子让吴博士他们坐,朕先看看这台织机。”

  吴、张二人连连谢恩,甚至眼睛都有些红了。

  尤其是吴博士,未做这个蚕博士之前,自己的亲爹娘、丈夫、儿子…没有一个如此关心过她。

  反倒是陛下…如此圣人竟然会如此关照她一个老妇人…真是真是…她总是不知道该如何去夸赞陛下。只是之前由陇县开始建造,而后陆续在各地建造起的李氏生庙,她总是去上一炷生香。

  甚至家里面她都专门让人修了一个小庙,逢年过节,都是先拜陛下再祭祀的先祖。

  她想,这样的皇帝最好真的能万岁万岁万万岁地活着。

  李昀是不知道老妇人在想什么,他只是绕着织机走了一圈,有些感叹,这不就是大学生昀哥儿记忆中的大花楼织机嘛。

  朱渊对百姓很好,税赋是历代皇朝中最低的。可问题是他也喜欢百姓老实,越老实越好。

  这导致梁国终其一朝,创新能力特别差。

  很多社会常用工具,一直就没怎么进步。就算谁发明出了什么有用的东西,也基本只在小范围传播。

  因为朝堂不支持甚至打压。

  这也是为什么当初番薯在扬州、广州一带已经获得了当地百姓的一些认可,意识到了它在产量上的优越性。还有当地县令去进献番薯,可最终还是不了了之。

  一直等到李昀意外发现,这才推广了起来。

  “其形似高楼,织锦又繁复华贵,这织机就叫花楼织机吧。”李昀笑着给这织机取了名字,又顺带勉励了张、吴二人。

  丝织品好啊。

  李昀看着这台高大的织机,各种华贵的织锦、茶叶、瓷器…这些东西他以后都要倾销出去,然后去换大批的金银钱财、书籍、人才甚至各种矿产资源。就算现在没能力用没关系,搬回来堆着,后世子孙总会用的。

  看完了织机,李昀又去找了医科院找吴祢。

  “陛下。”

  吴祢这个青囊医书的传承者,这几年立下的功劳可不小。

  不说李昀麾下的文武都是让吴祢调理的身体,就连他娘亲年轻时候伤了身体,原本有些病根,也让吴祢给治好了。

  李昀看重吴祢,殊不知吴祢更加感恩戴德。

  医者跟工匠一样,原先都是入的工籍。

  他的日子过得也好不到哪里去,现在能成为李昀亲口说的国之大才,吴祢只觉得知遇之恩难以报答,恨不得肝脑涂地为陛下效忠。

  李昀挥挥手,让附近的人都退下,只留下董海川、吴祢还有几个心腹学生,这才开口道:“解剖学研究得怎么样了?”

  中医很好,可这外科也不能落下啊。

  不过这个时代的人终究对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的理念太过深入人心,李昀暂时也就没有大张旗鼓搞外科手术。

  他登基之后,只是秘密召见吴祢,让他开始研究华佗的麻沸散,甚至弄了一些死刑犯的尸体让他悄悄解剖,了解人体构造。

  大手术李昀还不敢想。

  可类似阑尾还有妇女生产,这二者在大学生昀哥儿的时代明明是小手术,这个时代一旦出问题就会活生生疼死,这李昀忍不了。

  经过几年学习还有学生培养,吴祢已经有不少心得了。

  此刻听到陛下发问,吴祢颇为期待道:“陛下,臣如今对麻沸散的运用已算是熟练,也利用剖腹取白兔腹中子练习了数遍,对剖腹之后缝合、防大出血等都有了几分心得。若有妇人难产或恐丧命,臣可一试。”

  李昀点点头。

  目前最难解决的就是输血装备,如果手术中病人大出血,那就基本回天乏术了。不过难产本就是十死无生,对妇人来说这样死去,太过残忍,不如剖腹一搏。

  “朕知道了,这些时日你自己留意一下,若有合适病人就问问看,若是愿意搏一搏,你就开始手术吧。压力也不用太大,任何事物的前进都不可能一帆风顺,何况是这种外科手术。”

  “臣明白了。”

  李昀还是希望好结果快点到来,如果难产跟阑尾患者在手术后,生存率能高达六十以上,李昀就会尝试公开外科手术治疗方式,用事实让大家开始接受医学上这一新事物。

  跟吴祢聊完,李昀又去见了几个巴歇国的洋人。

  这几年他们脑子里的存货都被挖得差不多了,不过现在的他们也已经学会了一口利索的明朝官话。

  更重要的是他们意识到了李昀不同于他们的国王,他是一个大统一王朝的唯一皇帝,他的意志代表了整个国家的意志,他的权势无人可以比拟。这个认知让几个洋人见到李昀早不像是之前那样,叫嚷着他们需要礼遇,反而入乡随俗,跪得比谁都快。

  李昀笑着叫他们起来,而后告诉他们,他的海军马上就要航海了,他们可以派一个人一起上船,带着他的海军去他们的故乡。

  回去的人可以去寻找自己的家人,到时候准备大量的赎金还有有用的书籍,他可以考虑放过他们这些人。

  几个巴歇国洋人高兴得不行。

  李昀看他们那样子他也高兴,海上天气变幻无常,这些人知道不少相对稳定的航海路线,刚好可以做个带路党啊。

  书院一圈逛下来,等天色稍晚,大明国年轻的皇帝陛下在众人的爱戴与敬畏中缓缓离去。

  女户与美好的明天

  十月,秋高气爽,整个洛京城中往来学子跟商客络绎不绝。又恰逢休沐日,这洛京身为皇城之都,大大小小的官员到处都是。现在一块板砖拍下去,说不准都能砸中一个秘阁长。

  一座喧闹的酒楼之中。

  一挽了发髻做妇人打扮的女子神思不属地坐在靠窗包间的位置,身旁还各坐了两个小孩。

  “娘,您今天来见的是什么人?这包间寻常人可订不到。”一旁十二岁的少年行事做派颇为老成,此刻正襟危坐,但还是忍不住好奇询问道。

  这酒楼可十分有名气。

  原先是一对老夫妇在陇县卖牢丸,谁知道当今陛下小时就爱吃这一口,来来回回吃了几次后,那老夫妇当机立断就打了幌子,其上很直白地写‘县令公子吃了都说好’,至此生意络绎不绝。

  到了如今,这牢丸店也早扩展成了酒楼,各地都有分店。

  这家位于洛京的总店,因陛下偶尔还是会光顾,特在三楼最好的位置那儿专门弄了一个包间以供陛下使用。

  本来店家的意思是整个三楼都封了,唯有陛下来时才准许使用。

  不过陛下说不能因他一人之故就荒废了小半个酒店,故三楼除开陛下常坐的那个小包间外,其余都对外开放。

  陛下用过的包间旁人不敢用,可在陛下附近的包间用餐一堆人趋之若鹜,这不都想沾沾陛下的圣人才气么。因此,这三楼包间极为畅销,非达官贵人或是财大气粗之人压根预订不到。

  少年此时好奇就是因为这包间在三楼,且挨着陛下那间。他家中不过小富,哪里有这样的本事来这儿。

  “不要多问……”说罢,妇人又叹了口气。

  大约过了一盏茶时间,包间外传来敲门声。

  少年立即扭头去看,发现进来的是一个穿着裙装,头发简单束起,发饰与面容皆没有半点粉饰的一位女子。

  少年寻常时胆子不小,可这女子自有一股独特气质,目光看过来时,少年只觉得比他父亲还有书院老师都来得有威严,一时让他心中产生了几分畏惧。

  “凌薇…凌大人……”妇人喜地站起来,却又在下一秒惴惴不安,似有些不知所措。

  凌薇顺手关了房门,大步而来,开口颇为豪爽,“蔓儿你什么时候跟我这么见外了?我方才有事耽误了会儿,你别怪罪。”

  听凌薇语气熟络,蔓儿才松了口气,也渐渐找回了二人儿时的深厚情谊。

  “来,快叫人,叫凌姨。”

  凌薇打量了两个小孩,又听蔓儿道:“这是我儿子,叫郑光祖,这是小女儿郑玥,他俩一个十二岁,一个七岁。”

  凌薇笑了笑,当下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两枚玉佩送了过去,“这是我请玉器师父雕刻的平和佩,你二人一人一块,望你们平平安安长大,将来为陛下效力。”

  那小孩都懂事地接过。

  等店小二将饭菜都端了上来,小孩们自顾自开始吃起来。

  蔓儿没什么胃口,只是长叹道:“当年你我都是第一批入学的女子,最后你去陇县那儿做了县丞,我听从家中安排嫁了人。这些年我忙着生儿育女,料理家务,与你也不过见了一两面。今日此地相聚,竟感觉有几分物是人非了。”

  凌薇反倒洒脱一笑,只是道:“天下无不散筵席,我如今见你安好,也就放心了。”

  “这些年为官,你过得如何?”

  “甚好,当初我从微末之官做起,一路虽不算一帆风顺,却也终究一步步脚踏实地走到了现在。

  蔓儿,我很庆幸当初跳出闺阁去了陇县赴任,如今我所见的是民生,是战场,是朝堂,是山河万里,而非后院方寸之地。”

  蔓儿一时无言,良久才以茶代酒道:“敬你得偿所愿……”

  二人相视一笑,这才彻底放开吃吃喝喝了起来。

  一顿饭结束,凌薇才知道蔓儿过得不算好但也不算太坏。当年她父母替她选的夫婿家中是独子,自然也就没什么妯娌问题,公婆为人也和善,一向待她温和,生的两个子女也都听话懂事。

  不过就是这几年,她丈夫接管家业外出做生意。一来二去,竟是被美色所迷,接连娶了两个小妾,外头还养了一个寡妇做外室。

  万幸那两个小妾也是安分守己之人,她丈夫虽贪恋美色,却也对她尚且算是尊重。若是多想自然心中郁结,若是不为难自己,只顾好自己一双儿女,日子倒是也能过。

  凌薇听了略微皱眉,而后叫了人带两个小孩先出去玩一下。

  等人离去后,凌薇才道:“我本不该私下议论朝事,不过……罢了,这些时日,朝中在议女户一事,依照陛下的性子,怕是很快就有律法定下。

  若当真能立女户,你若与丈夫不睦合离就是,到时在外置办一套屋子,自行离家立户便可。”

  蔓儿一时呆愣,她虽有几分不顺心,可长久地困于家宅后院,与其夫合离一事她当真从未想过。

  凌薇不逼她,有些事要自己慢慢才能想通。

  二人商谈间,忽而听到窗外传来人群吵闹声,再之后则是一阵宏伟鼓声。

  “咦…倒是巧,今日竟然是放榜日。”

  凌薇将半开的窗户门打开,要不说这位置好,那放榜所在就在不远处,看得清清楚楚。

  这可是热闹事。

  蔓儿方才因为凌薇的提议而有些心乱,这会儿都抛在了脑后张望起来。

  伴随着鼓声,楼下街道上一群群的人都往放榜所在挤去,那真是摩肩接踵,人头攒动间更有衙役敲锣大喊:“不准往前挤,当心当心,不要踩到人,安全为上,安全为上!”

  很快,底下有大批锦衣卫出来,将前方专门放榜而取名为衡鉴堂的地方团团为主,而后再搬出各色案桌。

  等了会儿,在鼓乐跟依仗中,众人竟然见到秘阁张骞珪,如今四方书院学政郑左生,甚至连长久抱病的崔定被人搀扶着出现在了下方。陆陆续续二十来个官员都到齐后,就见乔龄亲自提笔,今日由他前来写榜。

  科举梁朝已有端倪,可毕竟是明皇正式定下的取才途径,一应制度都是刚刚起用。

  如今见了这样的阵仗,楼下乌泱泱一大片的人群全激动了起来。

  很快,一嗓门洪亮者开始唱名。

  唱名不会将考中者全唱一遍,那要累死,而是选文、武科举考各前十者唱名,更是从第十名开始,由后往前。

  很快,唱名者开始高喊武科举第十名者姓名、年龄、籍贯,而乔龄则颇为豪迈地在那榜前一站,就将那上榜者姓名写于其上。

  而后唱名者又拿出早已誊录好的考试试卷,开始公布其人各项分数,又对最后的策论部分当众诵读,以示科考的公正性。

  等唱名结束后,马上就有仪仗队起鼓乐寻上榜之人。只等这兴奋到面色涨红的学子挤到前方,又拿出身份户籍等文书确认后,当即有郑左生等人亲自勉励他几句,又将大红绣球系在对方胸口。

  唱名不断进行下去,一直到前三名。

  这时,已经从中午到了傍晚,天色有稍许昏暗。众人就看到自有衙役拿出一盏盏红灯跟硕大的红烛,直将四方街道点得灯火通明。

  甚至,到了这时唱名者不仅没有显得疲惫,反而唱名声越来越大,依仗鼓乐声也出现了变化。

  唱名继续。

  蔓儿看了一个下午也始终兴致勃勃,倒是她的两个孩子有些困乏,早些时候就让人送他们回家去了。

  时间一点点过去,等唱到文科举魁首时,蔓儿竟看到是一少女在众人惊叹中上前。隔了一些距离,容貌瞧不分明,只看她身形想来也不差。

  “咦?竟然是崔公的外孙女。”

  “你见过她?”

  凌薇点点头,“有过一面之缘,我前两月接到调令去四方书院大科班读书,回洛京时去拜访燕大人,在她府邸之中见到过这崔选婳。”

  “她才十九岁,不愧是世家大族出来的女儿,只是…她家中人愿意让她抛头露面吗?”蔓儿一时喃喃自语。

  “崔公并非迂腐之人。”凌薇笑道。

  说来这崔选婳也有趣,她母亲崔昭是有名的才女,后嫁给豫州大族陈氏陈纯为妻。

  崔公为女儿选的丈夫相当不错,二人婚后琴瑟和鸣,感情好到陈纯亲爹觉得他太过留恋红袖而不待见他。后来陈纯还和崔昭搬出去住,两夫妻就生了崔选婳一个女儿,一家三口日子过得很顺心。

  等逃到豫州的张並与祝钦被明皇所灭,陈氏极为上道,陈纯亲爹更是亲自上门把儿子给接回家,随后就让儿子带妻子去崔定那儿走关系。

  这夫妻两人性子很平淡,都是只喜欢读书写字下棋画画过与世无争日子的人,反倒他们的女儿颇有雄心壮志。等到了洛京,崔选婳就以燕筝为人生目标,并立志表示自己将来必入朝堂,不叫男子专美于人前。

  回想对崔选婳的印象,前方的唱名也进入尾声。

  等魁首都唱完,立时就有锦衣卫牵来三头神采奕奕的白色大马,再之后是七匹寻常的枣红色马匹。

  “几位榜首者,且上马游街!一日看尽洛京繁华!”唱名者高呼其声。

  下方,崔选婳她身侧这个叫岳阳的人看了眼。

  她是文科魁首,这人屈居第二。

  对方答卷分跟她一样,后面的问策分低了一点,对方吃亏就吃亏在不像是她,因为父亲的缘故对朝堂之事更为了解,因此答题更符合陛下的政策与用意。

  不过…这也是她自己留心留意努力的结果,崔选婳并不妄自菲薄。

  此刻翻身上马朝张任一笑道:“恭喜。”

  岳阳也是一笑,“同喜。”

  这会儿,张任打马上来,大笑道:“二位就别闲聊了,来来,且与我游街。”

  几个年轻人当即大笑出声,在仪仗引导、鼓乐宏伟与人潮欢呼中迎来自己最舒爽的一天。

  蔓儿只瞧着崔选婳,一时落寞更重。

  其实当初她考上了而没去赴任,吃不了苦在其次,更多的还是担心女子做官,怕不能长久。等到了那时,她抛头露面又坏了名节又该如何自处呢。

  可如今再看,是她想岔了。

  “蔓儿,你家中当初陪嫁你应是有两间铺子。你要是想寻些事做,那铺子试着自己管理看看。等你有了事做,就不会心情郁郁了。”

  蔓儿今日被凌薇跟崔选婳触动,第一次真的意识到女子除了嫁人生子侍奉丈夫与公婆,似乎也有别的选择。

  良久。

  蔓儿笑道:“我晓得了,我会试着从后宅出来看看的。”

  凌薇送蔓儿上了马车,等对方与她挥手告别后,凌薇顺着人声鼎沸的街道上慢慢走着。

  宏伟的洛京城都与此刻的万家灯火构成了一幅太平盛世图。

  “真好啊。”

  她笑着迎接更美好的明天。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