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娘眸光一转像是忽然想到什么,坐起身来靠着自家兄长轻轻一拱贴近道:“哥,我且问你,你为何要读书?”

  “为……”程如一显然被若娘这突如其来的问题给难倒了,他自己也似乎许久未曾认真想过这个问题了。思索片刻,程如一无奈笑笑摇头:“若是往日我定会答,是为了做官,为了安身立命权势富贵,为了给自己给你们……和娘争口气,更或许是恼恨继母苛待,她不让我读我却偏要读……”

  “可如今……”程如一叹道:“身败名裂死里逃生了一遭,再问起来我却答不出了……”

  “是喔?”若娘屈指一挑人下颔调笑道:“刚还有人说恢复功名了,要接我享福呢……这会儿才觉醒自己压根儿都没想清楚?”

  程如一哑然。经若娘这一番引导,他才恍然明悟过来。

  “我是不用你替我争口气,也不需借你的光。”若娘一改嬉皮笑脸的玩笑模样,只搂住那比自身窄小了几圈的肩膀,此刻她更像个姐姐,指尖轻点人肩头感慨道:“依你说的,你可个是死过不知多少回的人。”

  “老天既给你重生的机会,便是要你问问自己,该是你想如何活,便如何活。”

  “我想如何活……”程如一喃喃自语,却忽来叩门声打断了思绪。

  “表哥表姐!开饭了!快来快来!”唐渺在门外使劲儿招呼着,韩凝也唤着“大嫂若娘”,他们两个年岁最小的在门外蹦跳打闹,声音穿透房门,雀跃而又满载活力与生机。

  “走!先吃饭去!天大地大不如吃饭大!老娘最近可是累坏了,定要大吃一顿吃穷那韩相公!”

  若娘说罢兴奋下榻,抓着尚在疑惑的程如一便出了门。待得两人进了饭厅,但见众人已落座,饭菜已上桌,林江月翘着二郎腿正提着个酒坛子,脸颊两片红晕像是还未开餐便已醉了三分,见若娘他们来了连忙热情招呼着:“若娘快来!他们都不陪我喝酒!你快坐我这儿!”

  “成啊林师父!我陪你喝!”一听喝酒若娘连忙飞奔过去拉开椅子坐在林江月身侧。

  韩绍真见状不由笑道:“二位姑娘也少喝些,梁姑娘做的面点和菜肴老夫瞧着实在精致,喝多了可要吃不下的……”

  坐在林江月身旁的梁战英被夸得颇有些不好意思,忙摇摇头:“韩相公过誉了,战英手艺粗劣比不得相公府上的庖厨,不过是念着师兄和师弟师妹惦记儿时的口味,才借用相公府上厨灶献丑。”

  “师姐啊……”唐渺笑嘻嘻过来搂住梁战英,又对韩凝道:“我三师姐从小就谦虚,夸她一句她要自谦三句才罢,我三师姐做的东西最好吃了。”

  林江月应和着点头,唐渺眼见韩凝要过去挨着严况坐,连忙一把将人抓了过来推到韩绍真身边,自己则挨着韩凝坐了下来。

  眼下只有严况身旁的位子,众人都心照不宣,程如一也颇有些紧张局促的挪到严况身旁坐了下来。

  “怎么了?身体不舒服?”严况见程如一神色很不自然忙出言关心,程如一却心说他怎得开了窍也还是块木头……

  是看不见这一屋子都人都盯着他们呢吗!

  程如一心说先前生死关头他们之间如何亲热似都不曾在意,彼时眼里也顾不得旁人,如今诸事已毕,欢聚一处还有长辈在。

  众人此刻皆已落座,韩绍真是唯一的长辈又是这家主人坐了主位,他身侧一左一右坐着严况和韩凝,韩凝挨着唐渺与梁战英林江月三姐弟,林江月身边是若娘,若娘则挨着程如一。

  此刻程严二人身旁左是韩绍真这个长辈,右是若娘这个妹妹,程如一可是很难不紧张,但阎王毕竟是阎王,非得不避嫌还在桌下一把握住了程如一的手。

  唐渺见气氛微妙也连忙帮着转移话题:“衙内且看,这是师姐做的灌汤蟹黄包、白玉奶香糕、梅子排骨、香酥蛋黄鸭……这鱼的做法我不曾见过,与我们蜀地吃法不同,竟然没半点红油辣星……诶,这肉丝爆炒银芽我倒是听三娘说过,还不曾尝过呢!”

  韩绍真捋着胡须笑道:“既如此还是快些开宴,诸位近日辛劳,今日可定要吃好吃饱,一醉方休!诸位请!”

  “好嘞爹!”随着韩绍真一声“请”,韩凝最先抄起筷子夹了一块鱼肉,林江月和若娘更是毫不客气,两人连吃带喝,梁战英紧着给身侧的唐渺添菜,程如一也默默抽出手来提起筷子,夹了一个烤鸡腿搁在严况碗里。

  严况嘴角不自觉扬起笑意垂眼去瞧程如一的表情,却见程如一眼神闪躲,严况便再逼近一分,程如一直到避无可避闪无处闪,方才无奈抬手推他道:“快吃饭……难不成你要吃人啊!”

  他身旁的若娘闻言忙端着酒碗凑近,半开玩笑道:“严况,吃饭可以,可别真把我哥给吃了啊……”

  “小妹……!”程如一满眼无奈,搓着筷子干脆也埋头苦吃起来,吃了一阵他方抬起头来,却见严况今日胃口出奇的好,大口吃肉,吃得叫人看着都香。

  也是,伤病已愈心结已解,大难全消,是该好生庆祝一番……程如一微微侧头看着严况吃饭喝酒,自己脸上也不觉露出欣慰满足的神色。

  “来!喝!”林江月一手端着酒碗一手抓捏着肉饼跟若娘碰碗,梁战英瞧着也忍不住嘱咐道:“你们也少喝些,怕是饭要吃不下了。”

  林江月饮了半碗酒抿抿嘴角点头:“也是……不过韩大伯家里的这酒实在是香啊!”

  若娘却不以为意道:“怎会吃不下?我有两个胃,一个是装饭的一个是盛酒的,都不耽误!”

  看着小辈们说笑,韩绍真也不禁面露笑意,心说像是许多年不曾这般放松过了,只道酒水管够,想喝多少有多少,喝不够便住下,便是每日痛饮也无妨。

  屋外街上烟火爆竹声接连不断,韩绍真给府里人也发了银钱放他们出去玩儿,偌大相府只剩八人,院内花灯迎风转起流光,风雪新枝也映着欢声笑语展臂舒筋。

  眨眼酒宴过了半场,林江月已然醉倒了两回,若娘倒真是千杯不倒,反拉着一向温柔自持的梁战英喝了起来,几盏温酒下肚梁战英也欢脱起来,唐渺吃得肚子滚圆便趴在桌上听韩凝讲起京中趣事。

  “况儿,板鸭、肥肠、炸酥肉……多吃些,这都是你爱吃的。”

  “官人吃鱼,据说多吃鱼长身体。”

  程如一和韩绍真一左一右的替严况添菜,连韩凝都感慨:“大哥,没想到你这么能吃……”

  “我快吃饱了……”严况看着他眼前几乎见底的盘子摇摇头道。

  “对了,我还做了果子呢。”梁战英见菜吃得差不多了,又忙去提来一盒子甜面果子,揭开盖子一一端来,只见那红的、翠的、金的、白的,各式各色的花样点心被呈上桌来,叫已经饱了的众人顿时又生出胃口来。

  若娘咽下最后一口肘子,盯着那果子的眼神都发直,唐渺也瞬间兴奋起来:“是师姐做的甜糕!”

  众人不由分说直接上手去拿,韩绍真也用筷子加了个芋头色状若梨花的果子细细品尝,韩凝咬了一口手中浅红酥皮的果子,顿时两眼放光边吃边道:“仙子师姐,你别回齐州了!我给你出银子,你在京中开个茶果铺子,保证赚钱!”

  “爹你说是不是!”韩凝说着又拿了一块往韩绍真手里塞,韩绍真连连点头,接过果子搁在盘中又摸了摸韩凝后脑:“凝儿说的是,老夫旁的不行,倒是有些银子。”

  梁战英笑笑摇头:“衙内若喜欢,来日我教给府上的庖厨便是。”

  林江月也道:“我看就是恁自己馋嘴,想吃以后自己来齐州!”

  众人又说笑起来,严况也拿了块果子喂程如一,吓的程如一赶快接过来一口吞了下去险些噎住。

  “爹……”气氛一片和乐,韩凝却不知怎得,竟忽然神色一滞低头往韩绍真怀里一埋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

  韩绍真登时有些无措,只紧忙抱着人哄着,一旁的唐渺也拍韩凝肩膀道:“小少爷,如今这样好的日子,你咋个又难过咯?”

  “正是如今好,想起往日我才难过……不,我是高兴……”韩凝仰起头来,韩绍真从袖口扯出帕子来忙给人擦擦眼泪叹道:“你这孩子……自小便是苦笑怒骂全在脸上,半分也藏不住。”

  “爹……”韩凝抓着手帕吸了吸鼻子道:“我当时是真怕,怕再也见不到你们……我真的以为我要死了……”说着说着他又破涕而笑道:“不过现在好了……大家都在,爹也没事,爹还比以往更疼我了……我是高兴,我高兴……”

  韩凝那最后一句惹得韩绍真也红了眼眶,老者长出一口气微微阖眸敛去眼中酸涩,伸手把自己亲手抚养了十几年也冷落了十几年的孩子抱在怀里。

  “凝儿,爹欠你一句……抱歉。”

  困扰韩绍真数十年的心结也终于消却,他此刻方知,不论血脉来由,他早该正视情与日久,眼前的这孩子纵然不是自己亲生,这些年来自己却早已也不能再将他当做“仇人之子”看待。

  “凝儿,你是我的孩子啊……”

  眼见父子俩抱在一处热泪盈眶,一旁的唐渺也忍不住开始掉眼泪,随即便噼里啪啦的止不住了,梁战英刚想去哄,却发觉身旁的林江月也趴在桌子上呜呜大哭起来,而程如一跟若娘也红了眼眶。

  恍然间,梁战英眼中也有泪光划过,打湿了脸颊。

  实际上包括韩凝在内,这一桌的人都早已失去了自己的亲生父母。

  作者有话说:

  过年了,大家都想爸爸妈妈了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