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州府牢房。

  同样是牢狱,却让常年住在镇抚司的严况丝毫感受不到“亲切”气氛。

  这牢里异常安静,叫呆惯了镇抚司的严况不免心生疑惑。

  没有呻吟、惨叫、甚至犯人也少的“可怜”。

  到底是何等“刚直不阿”的人物,能将偌大州府治理到这般地步?

  那头役方才叫严况折了面子,心头一直憋着气,一路上都想着如何能从这“嚣张的小子”身上出口恶气!

  如今进了牢里,光线昏暗下来,人之纵恶之欲也难免随之放大。

  头役顿露凶相,拔刀猛然斩下——

  惨叫骤然响起!

  只见一名衙役的后腿被砍得鲜血淋漓!若是再近半分,险是要伤到骨头了。

  众人惊慌失措,直至发现持刀的是头役,才敢去扶那名被砍伤的衙役。

  头役忍着怒意,强行镇定道:“……快把人抬下去治伤!”

  而严况则好整以暇的站在一旁,神色宛如看戏般瞧着眼前一幕。

  那倒霉的衙役,原是走在他的前面。

  头役又怒又惧的瞪着严况道:“你究竟什么来头!竟如此狠毒!”

  “若非我躲得快,此刻怕是腿已不在了。你与我,说狠毒?”

  严况微微垂眸,不怒自威道:“看来你的记性不太好,那我就再说一次。”

  他一字一句道:“带我去见你们知府,或者,叫他到这里来见我。”

  ……

  刑堂之中,炭盆烧得正旺,严况抬眼,想来正前方那浅绯官服的中年男子,便是枫州府的知府了。

  镇抚司的恶鬼阎王,此刻被牢牢锁在人间炼狱分堂的刑架之上,虽动弹不得,却仍是从容不迫。

  当这枫州知府第一眼没认出严况时,他便暗自庆幸起来:幸好自己从前不爱应酬,不会因着这张脸暴露曾经的身份。

  也不会坏了接下来他要做的事。

  严况忽然想起了韩绍真来。若是眼下换成自己那位权倾朝野的伯父,大楚上下恐怕没几个人不认得他。

  知府手捧茶杯正饮茶,头役凑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知府顿时紧张起来,急迫道:“他人呢?怎的还不来?”

  “他是谁。”严况不合时宜的接话道。

  “大胆贼人!”头役怒道:“哪有你插嘴的份儿!”

  严况一脸挑衅,笑道:“我将死之人,什么话不能说?又有什么人见不得?”

  “大人!休听贼子胡言!”

  头役心里怨气颇深,此刻早迫不及待要报仇,便道:“大人,依卑职看,不如先审!”

  知府神色明显还有些犹豫,头役却早迫不及待,挑了根最粗的鞭子,便要往严况身上招呼。

  “正如主人所料,主谋并非大人!”

  严况此言一出,知府明显情绪复杂起来,却仍故作镇定,对头役道:“且慢。”

  头役手中鞭子已然悬在半空,这般被叫停,一脸的不甘愿。

  严况趁热打铁道:“若我没猜错,主谋正是大人在等的那个人。”

  知府闻言更加紧张,脸色不善道:“到底……是谁派你来的。”

  严况不过是开始随口一诈,想看看这枫州府里到底有没有事。不曾想这知府心里有鬼,承认的倒是痛快。

  严况继续布迷魂阵,故作神秘道:“我是何人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主家。大人可猜到了?”

  这话引得知府开始胡思乱想,甚至额上渗出涔涔冷汗。

  头役在旁看不下去,当即甩手给了严况两鞭!

  头役急道:“大人,休要听他妖言惑众!这贼人狡猾的很,怕只是为了活命在胡言乱语!让属下打他一顿,就老实了!”

  知府被一语点醒,颇有些怀疑的看向严况。

  这两鞭震得严况旧伤有些复发。他微微皱眉,忍痛平静道:“枫州知府贾川,字广泊,父贾平,前翰林学士。贾川,于盛德十七年中二甲进士第一百二十三名,与当朝宰辅韩绍真为同年考生。”

  “初任枫州通判,后升知州,四年前,升任枫州知府。”

  “你……!”贾知府震惊不已,连忙喝止头役,掌心扣着凳子扶手不住发抖。

  这回不再是严况胡诌,全是镇抚司中详细记载的官员生平。

  据严况所知,这个贾川,能力平庸不求上进,擅长左右逢源,年年向韩绍真上贡,才得了这枫州知府的位子。

  如今他在枫州却已根深蒂固,只手遮天。

  但镇抚司的职能从来不是主持正义。只要皇帝不想动他,他不谋反不犯大案,镇抚司的手伸不到,也不该伸到这里来。

  头役也有些害怕起来,却仍坚持道:“大人……我看他是敌非友!不如一不做二不休……”

  严况道:“杀我容易。但我背后之人,你一个小小的枫州知府,恐怕是吃罪不起。”

  贾知府攥了一手心的汗,道:“莫非你是,韩相公的人……”

  ……韩绍真?

  严况有些意外。因为据他了解,韩绍真本就是贾川的上头人,贾川若真要做些什么,按说都该跟韩绍真通气的。

  难道说枫州府的事,连韩绍真也不知情?

  看来韩绍真跟他手底下的“走狗”,也没有那么同心同德。严况心道。

  他本没打算真编个“主家”出来。但此刻贾川既问了,他便从善如流道:“韩相公早已得知此事。”

  “他,很不满意。”

  远在上京城的韩绍真不由打了个喷嚏,继而对随从道:“天凉了,你们抓紧些,多派些人手,早日把少爷寻回来……”

  而贾知府闻言,登时汗流如注,头役也吓的面如土色,两人像是顿时都没了主意,面面相觑。

  严况趁机继续套词:“贾川,你还是好生交代清楚。闲乐堂、主谋、目的、动机,不得避轻就重。韩相公兴许念在旧情,会对你网开一面。”

  贾知府哆嗦着起身,刚要开口,转念一想眼珠一转,似是想到什么,又重新坐了回去,头役也是看得一脸疑惑。

  严况眉心一紧。

  贾知府忽然间疑惑道:“韩相公既已知晓全部,为何还要派你来探?他若真有意放我,便只会派人来与我谈条件,他若无意放我……”

  贾知府言语间愈发自信,竟露出一丝笑意来,继而高声道——

  “那此刻来的,就该是镇抚司的严况!”

  严况:“……”

  自己刚辞官不久,想来皇帝为稳住朝局,应是还未大肆通报。

  而这个贾知府,也没自己想的那般蠢笨,居然在最后关头反应过来了。

  严况心下叹道:都怪自己太过自信,问得太急。原来自己堂堂镇抚司指挥使,审人套话的本事几乎为零,还是要靠诏狱墙上挂着那些“好帮手”才能成事。

  头役这会儿也回过神来,连连称赞“大人料事如神”。

  从迷魂阵里清醒过来,贾知府瞬间有了底气,对严况厉声道:“所以……你也根本不是韩相公的人!你到底是什么来头,又有何目的!说!”

  说罢,贾知府望向头役,微微颔首示意。

  头役眼见总算有机会出口恶气,也不含糊,连忙挥手,猛抽了严况几鞭还不解气,又将目光投向一旁被冷落已久的炭盆。

  严况深知这些地方府衙用刑的力道和招式,与自己的手段相比实在不值一提,真要硬扛也是扛得住的。

  但没必要。

  只见头役手里垫了粗布,小心翼翼取出烙铁,稍稍一吹,火星四溅。

  贾知府神色悠然道:“这贼人如此狡猾,甚至出言戏弄本官。可要好好儿的审一审啊……”

  严况不语,原本握紧的双拳却又缓缓松开,心下忽然又有了旁的盘算。

  不是韩绍真派来的,那就不能是他的死对头袁善其派来的吗?既然这个贾川对韩绍真也没有那么“忠心”,不如再给他一条旁的“活路”。

  只是站在审问者的角度,现在严况再说什么,很难让人轻信了。

  挨一点皮肉之苦罢了,他不在乎。

  烙铁散发出灼热气息,严况神色淡漠,毫不回避的盯着头役双眼。

  只闻铿然一声——惨叫声起!

  伴随而来的,还有一阵阵衣料皮肉烧焦的难闻气味。

  “师兄!”

  偃月刀寒光凛凛,映出林江月怒神秀色,而那块烙铁则是被林江月反挡了回去,结结实实烙的在了始作俑者自己身上。

  “什么杂碎!敢动我师兄!”

  “什么东西!敢动我大哥!”

  韩衙内紧接着也冲了进来,扑倒严况身上一把鼻涕一把泪道。

  “什……没什么事吧?”

  严况原本被韩衙内压得皱眉,闻声不由抬头,入眼则是程如一哭笑不得的神色。

  他正站在不远处望着自己。

  那双原本情绪难辨,又鬼点子极多的盈月大眼中,此刻满满只有一种情绪。

  程如一快担心死了。但他不敢过去,甚至不敢抬头看严况太久。

  这个贾川,包括这名头役,全都认得他。

  认得他这个曾经的倒霉状元,枫州前通判。

  可饶是如此,他还是冒险坚持跟众人一同闯了进来。确认严况没事后,程如一连忙低下头往后退。

  他不知自己为何会失了智,做出这种无用且危险的事情。

  林江月已挥刀砍断铁链将严况救下,韩凝还在旁哭丧着脸。

  那头役已躺在地上疼晕了过去,贾知府则一脸惊恐,刚想开口喊人来,却闻一声——

  “贾大人,不必喊人了。”

  严况顺声望去,只见一名戴交脚幞头帽,身着墨蓝深衣的男子缓步踏进刑堂。

  那身份不明的蓝衣男子,朝着贾知府揖手一礼,道:“大人,此人是下官的朋友,还请网开一面,让下官带走。他日,下官必定给大人一个交代。”

  那男子看着三十出头,气度仪表皆数这世间头等人物,只是看着气色有些差,一举一动皆是书卷气,俨然是个温文尔雅的读书人。

  贾知府似是不悦,刚要开口,那蓝衣男子再进一步,不卑不亢道:“大人这些年来都做了些什么,下官虽一直不敢苟同,却皆了如指掌……还望大人看在共事数载的情分上,放过我这位朋友,一切罪责,下官愿全数承担。”

  说罢,那蓝衣男子转而对林江月温声道:“刀妹,你先带人走,此处就交给我。”

  “好!有劳罗兄!”

  林江月一把将严况抱了出去,程如一早退到了外面,韩凝连忙跟着一块出去了。

  严况十分尴尬道:“师妹放我下来,我没有事。”

  林江月“哦”了一声直接松手,严况一个鹞子翻身才没摔在地上。

  程如一此时靠过来道:“严大官人,你真没事吧?”

  严况还惦记着里面的情况,程如一忽然伸手去贴他额头。

  林江月和韩衙内一脸不解,只有严况明白对方意图,严况直接拉着程如一的手,拍在了自己额头上。

  严况道:“真没发烧。”

  林江月还懵着,韩衙内则是一副“我都懂”的神色。

  程如一有些不好意思的缩回手来:“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严况则蹙眉道:“方才那人是谁?”

  “罗兄啊,我的好兄弟!”林江月高兴的接话道。

  程如一补充道:“那位便是枫州府同知,闲乐堂的开办人,罗少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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