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男子穿着非常普通的深蓝夹克和运动胶鞋, 五官没什么突出，尤其一双眼睛看不出半点情绪。
他的神态就象是在山林间散步，偶然走到了这里。
他打量了小白楼几眼, 然后望着几辆车离去的方向，脸上露出沉思的表情。
# # #
回去的车上，秦正仍是一脸得意地笑。
东方泽训他道：“以后这种正式的会议场合, 你能不能正经一点？”
秦正好笑地瞟了他一眼：“那你怎么也跟着笑呢？你也开始不正经了吗？”
东方泽用余光白了他一眼：“你才不正经！”语气已经弱了许多。
秦正故意鬼鬼祟祟地问东方泽：“你真想帮他高价出手房地产？那不是帮贼销赃吗？”
东方泽担心地说：“别瞎说！如果之前华飞这块业务涉嫌违规，自有国家法纪去审察，不是你我可以妄下判断。但现下中国正处于高精尖技术发展的紧要关口, 只要他决定收手, 全力投入到航空产业，我们当然要帮忙, 这也许是在航空产业上我们唯一可以出力的方式。”
秦正脸上一百二十万分地不以为然, 问：“你真觉得他能振兴咱们中国的航空产业？”
东方泽眼神一沉，半晌道：“除了相信他, 你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吗？”
秦正注视着前方说道：“上次你说过之后我特意去查, 这个华飞是在中国最艰难的七十年代集全国之力创建的，结果除了组装飞机, 它好象没什么技术专长或者核心专利。虽说航空是国家级战略产业，不象一般企业那样简单，可是, 但凡他们有一点上进心，中国的民用飞机制造业也不会落得21世纪初这般田地，拿着大笔钱财去买波音、空客的飞机，买回来还得受治于人。”
东方泽沉默了下, 问：“现在, 你就算再谴责他们, 有用吗？”
秦正一笑：“这就是所谓‘正见’，对吧？如果没有办法改变，就用正向的方式、从积极的角度去理解、去对待、去影响，寄希望于就会有好的结果发生。是吗？”
东方泽压抑着情绪，闷声道：“你可能觉得这样做很笨，甚至很愚蠢。”
秦正转过头看着他，真诚地说：“大错特错，其实我很佩服你。有很多人采用这样的方式，要么是智商不够看不出事情的真相，要么象鸵鸟一样假装看不到真相自谓通达，只要自己凭良心做事，只求尽心、不问结果。但是我知道你不一样，你了解他们的真面目，你清楚自己的努力可能没有作用，你这样一个聪明人，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我是真佩服。”
东方泽看了他一眼，认真追问了一句：“真的？”
秦正忍不住笑了：“好吧，我在心里还是会骂你死心眼，简直是视而不见的唯心主义。不过，我会一边骂一边佩服你，就象我会一边嘲笑他们、一边支持你去帮他们一样。不过说实话，如果不是你，我可能没这么容易说服自己，主要是看到那样一群躺在国家资源上象蛀虫一样浪费时间和生命、只顾眼前蝇头小利丢了西瓜捡芝麻的家伙，会气不打一处来。”
东方泽瞥了他一眼，语气真诚地说：“无论是国际形势所迫，还是自己主动请缨，只要他们愿意全力发动起来，就是好事。虽然孔雀不可能参与其中，但是我希望能看到中国在世界航空产业成为王者，为此，就算有一隙机会，我也要全力投入。”
秦正出神地看着他，被他眼中好久不见的振奋、自信而又些孩子气的点点星光吸引，伸过手握住他扶在手柄上的右手，轻声问：“我支持你的‘正见’——你对我们之间的关系能不能也用这种‘正见’思路，而不是避而不见？”
东方泽想缩手，但被他死死握住，一挣之下车头左右摇摆了几回，后面的车大声鸣笛超了过去，司机以为又是哪家的富二代开着豪车在路上撒野，嘴里不干不净地一路叫骂着远去。
东方泽不敢再挣，低喝道：“放开！”
秦正说：“放开可以，你把车停下，我们俩说会儿话。”
东方泽气道：“你疯了，这是高速公路！”
秦正笑道：“不是有停车带吗？”
东方泽无奈，只好靠边停车。
秦正仍然握着他的手，盯着他却不说话。
东方泽没好气地道：“说话算数！”
秦正一笑，放开他的手，半转过身来盯着他的脸，真诚地说：“我的心思你全懂得，你可不可以恩赐我一条生路？”
东方泽目视前方，没听见一样，一动不动地坐着。
秦正有些伤感地说：“本来我打定主意，这次都听你的，按你期望的方式，我们就这么耗着，只要你还肯留在这里，我可以一直等下去。但是，有时候我还是会忍不住想：既然我们在一起这样快乐，为什么还要等？我们在等什么？我不怕时间流逝，我只是忍受不了，明明你就在我身边，我们之间却不得不保持距离。”
东方泽怅然望着远山，没有回答。就在秦正以为他又一次无视自己表白的时候，东方泽嘴唇微动，轻轻叫了声“秦正”，象不经意的一声叹息，如果不注意的话甚至捕捉不到，会怀疑是否真的有声音飘过；又象小伙伴之间的耳语，有一种信任和亲密，只要发出，再吵杂的环境里对方也一定会捕捉到，一定不会错过。
秦正的心跟着一跳，认真地看向他的眼睛，屏住呼吸，象是全部身心都在倾听那两瓣嘴唇之间即将吐露出的气息，生怕错过。
东方泽抿紧了嘴唇，最后象个孩子一样带着些心虚，低声说：“别逼我。”
不再强硬、不再傲娇，这是不自信、不设防、袒露出脆弱内心的东方泽，秦正的心立刻就软了，象春日午后阳光下被风熏染过、尽是阳光味道的草坪。
他动情地问：“是我不够让你有信心吗？”
东方泽微微垂下眼睑，伤感地说：“不是你。是我自己。”
那份伤感刺痛了秦正的心，尤其是他神情中有一种宿命般的无奈，令秦正又是酸楚、又是怜惜，伸出手再次握紧他的手。
这一次东方泽没有退缩，而是悲哀地看着秦正将自己的右手牢牢握紧，那手被握得越紧，那眼里的悲哀越深。
秦正注视着他的眼神，深情地说：“是我不好，一直在逼你。如果你还没有做好准备，我可以等，但不要对自己没信心。这世上如果有一个人能让我信服甚至超过我自己，那就是你。你就是偶尔对我产生怀疑，也不要对你自己失去信心，好吗？”
东方泽的眼神跳了一下，象是被烫到，正迎上秦正坚定而热情的双眸，乖乖地应了一声：“好。”
晚上，陈立送来航班及Samuel妹妹的调查资料。秦正在三楼露台上，一盏灯都没有点，一个人独坐在黑暗里折纸。
陈立有些意外，小心地问：“您在考虑事情？”
秦正继续折纸，头也不抬地说：“我在反省。”
陈立吓了一跳，不知道是否该继续问下去，或者这种关心本身就是一种冒犯。
不想，没让他为难太久，秦正自顾说了下去：“也许，我不该逼他回来。我总担心他在逃避，其实，是我对他不够有信心。没想到，因此伤到他。”
他的语气坦然、淡定、波澜不惊，黑暗中看不清他的眼神是否也是如此，只是他说话的方式，让人感觉到他的内心比夜色还沉重。
陈立隐隐猜到一些，轻声问：“您打算怎么做？”
秦正平静地说：“我会等他的心痊愈，等到他能坦然接受我。”
陈立点点头，不打算再问下去，将资料递给秦正。
秦正盯着他的手，却象是没看到，显然仍陷在刚刚的思绪中，自言自语道：“我希望，他能想通。”
陈立很自然地问了句：“他若是想不通呢？”
秦正目光幽黯，沉声道：“他如果能想通，我们就彼此成全；他如果想不通，我们就一起毁灭。”
陈立被他的语气惊到，不知该说什么。
秦正心思已然转开，接过资料随手翻阅起来。陈立忙解释道：“飞机上一共有四位叫Vivian的女士，经确认，这位是Samuel的妹妹。”
封页上居中印着一位金发碧眼的美女相片，与Samuel的优雅、真诚不同，相片上她笑得妩媚、热情，下面写着她的大名：Vivian De Smith-Stanley。
第二天五月十七日是周日，也是孔雀集团雷打不动行政例会的日子。所以，一大早孔雀大厦的九十九层就象工作日一样忙碌起来，所有行政人员按平时工作时间早早到岗，负责会议的准备和后勤支持工作。
这已是东方泽回归孔雀之后的第三次例会。之前他不在的时候，这一例会因秦正的临时安排，也曾有几次停掉。但东方泽一回来，这种情况再没发生过。每次的会议议题及会议主持，照旧由东方泽负责，大家也不意外，好象东方泽回来，就标志着一切回归正轨。
早上出发前，东方泽又在查看手机，脸色有些不对。秦正知道他不会说，也就没有问，心里却在想着：居然有这么多短信——要不要让陈立去查一下？东方泽上车前照例删除了那条短信。
今天的短信仍然来自加山，只是更短，只有三个字：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