霎时间,覃卓承面色惨白。

  人在第一时间听到难以置信的东西时,第一反应真的会是茫然。

  好像瞬间失去了所有的理解能力,明明所有的字都认识,组合在一起,却发现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他反复在心底一个字一个字的嚼碎、组合、拼合,去试图理解。

  在重塑的过程中,对方的话也一遍又一遍的在脑子里回响。

  仿佛是凌迟般,信念也随之一点点的崩塌和溃灭。

  似乎是感受到了对方激烈的情绪和摇摇欲坠,林郗淮沉默的转过身,再次看向那幅摄影作品。

  给对方清晰的意识到真相,以及体会透彻现在这种绵长痛苦的时间。

  作品右下角的金属铭牌上有着他母亲的名字。

  林郗淮盯着铭牌看了一会儿,差不多觉得身边的人应该彻底理解了他的意思,开始能听进他的话后,才不急不缓开口道:

  “很简单就能调查到的事,我没必要骗你。”

  “当年那场车祸中,小汽车里的人才是我的父母,你爸指错人了,你也被戚枕耍了。”

  “你母亲葬礼那天,我也和亲戚一起到了现场,以吊唁之名去配合调查。”

  覃卓承一阵头晕目眩,他其实已经做不出任何反应了,浑身的气力仿佛都被抽走,甚至连迈开步伐离开都做不到。

  只能如同被钉在十字架上的罪犯,难捱的等待着一把烈火,点燃他周围干燥的木柴。

  说到这里,林郗淮顿了下,然后声音很轻道。

  “不用怀疑,说这些就是想让你不好受。”

  覃卓承想,或许烈火早已熯天炽地,将他堙没其中。

  对方的反应比想象中的大,林郗淮有些意外的看了他一眼。

  对于这样的一个人,林郗淮其实没指望着他能有多高的道德水准。

  所以他不抱多大的期望,对方知道真相后对他怀有多大的愧疚之心。

  林郗淮仅仅是想告诉他,错了。

  错了这么多年,至少得直面自己的愚蠢和卑劣,能被人当做笑话般的。

  当然,对林郗淮来说,那不是最重要的一个原因。

  “我父母是很好的人,善良、热情,对生活抱有热忱,是一对觉得世界很美好所以每天都过得很灿烂的夫妻。”

  “在活着的时候,他们曾去过很多地方,无论是繁华的城市,还是苦难贫穷之地,又或者荒无人烟的原始野生之境。”

  “见过很多,所以敬畏生命,常怀悲悯之心,参与公益项目、建设学校、野生动物救助,你可能想象不到他们做过多少。”

  林郗淮目光移到那枝玉兰花上:“当然,还有最基础的——”

  “遵守交通规则。”

  最后几个字,语气平淡,却带着极大的杀伤力。

  像是对方手里拿着一把尖锐锋利的刀,毫不犹豫地捅入了他的心脏。

  瞬间鲜血淋漓。

  说完,林郗淮扭头看着他:“所以,你是什么东西?去随意地评价贬低他们。”

  这是今天见面以来,林郗淮第一次流露出明显的情绪。

  憎恶又轻蔑,如同看待蝼蚁。

  覃卓承几乎失声,好半晌才艰难开口道:“我、没有……”

  林郗淮回过头,平息着自己心底的怒气。

  对方对他的伤害,他还能冷静如常的对待,可他的父母不能。

  他当然知道,覃卓承认错人了。

  可当覃卓承对旁人提起这件事的时候,别人可不知道他认错了。

  于是,那些超速抢道,致使多人死亡、背负着命债的卑污标签就这么莫名的贴到了他的父亲身上。

  而他的母亲呢?

  是被他人事不关己高高在上的点评一句,坐在副驾驶上没有对“丈夫”进行规劝的帮凶?

  还是阻止不了“丈夫”恶劣行驶,因有这样的伴侣而失去生命的可悲无辜女人?

  或许在对方的言辞中,还有愤怒至极情况下产生的贬低。

  听到覃卓承说这些话的人会怎么想?

  ——啊,原来林郗淮的父母是这样的啊。

  可那不是……他的父母。

  想到这里,林郗淮就感到难以遏制的愤怒。

  一句认错了。

  那些他父母没有做过的,却阴差阳错的背负了起来,承担了覃卓承的诋毁骂名。

  欺负他的不知情,欺负他父母已经不能再说话。

  他很委屈,也替爸爸妈妈委屈。

  林郗淮重重的吐出一口气,空气沉默了下来。

  半晌后,他才渐渐地平息下来,重新恢复冷静。

  “我和你,真的靠近不了。”

  明明都认识八年了。

  可林郗淮现在仔细回想了一下,发现一开始他们就是各自包裹着自己。

  做了那么久的朋友,他们似乎从来没有进行过深入的交心。

  所有的话题都浮于表面,只谈论最简单的日常生活来粉饰他们无法走进对方内心的事实。

  或许,覃卓承有报复的原因,本能就对他有所抗拒,所以才这般。

  但不可否认的是,他们的防备心都很强。

  无法彻底的信任。

  所以他不轻易的打开自己,敏锐的察觉到覃卓承那道心墙后。

  推己及人,林郗淮得体的后退,也没有触碰对方心底的意愿。

  所有触及过往的伤痛,他们都在回避,而不是解开。

  “这么多年,我们说是熟悉吧,但好像一点都不了解对方是怎样的人。”

  “可要是说不了解,你又能精准的踩中我最在意的东西。”

  说到这里,林郗淮问他:“当初你说期待明天,未来你会过得很好的那句话,是真的吗?”

  身旁的人似乎已经开始精神恍惚,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听到他的话后,脸色愈发的苍白难看。

  林郗淮从他的沉默中得到了答案。

  他恍然长长的“啊”了一声,随即笑了出来。

  他居然就被这样的谎言骗到了。

  笑过后,林郗淮突然觉得自己太可悲了。

  当年,林郗淮刚得知对方充满伤痛的童年,就在阳光下听到了这句话。

  他不是什么同情心拯救欲泛滥的人,但他欣赏人在逆境中追求新生。

  于是在对方主动靠近后,林郗淮想,他们都是在黑暗里挣扎着想要撕开一道光明裂口的人。

  或许,可以成为不错的朋友。

  “我真的是太趋于结果导向了,你好像很清楚这点。”

  林郗淮太过于执着拥有一个美好的未来,可对这个的定义又实在匮乏。

  于是只能依葫芦画瓢,靠曾经短暂的记忆想象着父母的生活是怎样的。

  工作、生活、朋友、爱人。

  几乎是像公式一般,笨拙又努力的把这些东西往里面套。

  到最后,已经被这些“公式”所挟持,急切希望每一个都能被点亮。

  反而把那些他与覃卓承的共同点当做证据——他们是志同道合、能同行的证据。

  就这样,看错了人,然后步步错。

  执念太深,以致每失去一样都很痛苦。

  好在,林郗淮知道错了。

  他扭头,透过金色格窗和楼下院子里的秦洲晏对上了视线。

  对方站在满树金灿灿的叶子下,带着笑意抬起手和他招了招。

  林郗淮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笑,沉重的心轻快了起来。

  他收回目光,蓦地觉得有些索然无味。

  其实话还没说完,事情也没完全结束。

  如果只是说几句话让对方短暂的懊悔难受一下,那他被报复的八年未免也显得太过于廉价可笑。

  只是身边的人似乎打击太大,还沉浸在无法相信的思绪中。

  他现在说什么都像是对牛弹琴,白费口舌。

  “等你接受事实清醒后,我们再说吧。”

  还待下去就是浪费时间,林郗淮拿起手机转身离开。

  看着林郗淮的背影彻底消失在眼前后,覃卓承才彻底控制不住扶着墙躬下身子猛地咳嗽起来。

  看到林郗淮从主厅出来,秦洲晏没忍住笑了。

  “怎么脸这么臭啊?”

  林郗淮栽进他的怀里:“烦,本来以为能一次性解决好,结果他梦游似的,神志不清。”

  “你说得对,他真的玩不起。”

  秦洲晏抱住他,被他的说法逗笑。

  然后伸手揉了一下他的脸:“走,带你去吃点好吃的。”

  覃卓承站在楼上,看着林郗淮被男人单手搂着脖子朝外面走,姿态无比的亲昵。

  似乎是说到了什么有意思的,林郗淮笑了出来。

  然后仰头,两人默契又短暂的碰了一下唇。

  他连忙偏过头,感到自己的眼眶开始刺痛泛热。

  -

  两三天后,林郗淮从秦洲晏那里得到了覃卓承的消息。

  彼时两人用完晚餐,正在沙发旁一起吃着餐后水果边看书。

  “覃卓承进派出所了。”

  林郗淮拿着金属叉的手一顿,这就让他有些意外了。

  “之前不是说过,戚枕他爸因为生气,把覃卓承的赌鬼爸送到他面前了吗?”

  林郗淮点点头,他还记得,覃卓承的生活已经被对方搅得一团乱。

  覃卓承好像给了一笔钱,获得了短暂的安宁。

  “他爸前天又去找他了。”

  毕竟一旦被那样的人缠上,想摆脱就没那么容易。

  秦洲晏继续道:“两人发生了冲突,行为过激,覃卓承他爸摔倒的时候脑袋磕在了地上。”

  “不过没严重到一定程度,覃卓承应该很快就能从派出所出来。”

  林郗淮明白了。

  这次他爸找他很可能正好撞在了枪口上。

  毕竟覃卓承刚知道认错了人这件事,而他爸是事情的源头。

  林郗淮懒得再想对方乱糟糟的生活,收回思绪继续看书。

  然后就看到一张卡片从眼前划过。

  林郗淮偏过头,就看到身边的男人一手翻着书页,另一手拿着张书签。

  修长的手指随意懒散地翻转把玩着。

  “……”

  这不是离开罄泗村的时候,他塞到对方口袋里的书签吗?

  似乎是注意到了林郗淮的目光,秦洲晏扭头看向他,故意问:“怎么了?”

  林郗淮不说话,秦洲晏忍着笑继续道:“啊,这个书签是不是很眼熟?”

  他拿着书签,故意念到:“请在我人生的每一程。”然后翻转过来,“我相信你的——”

  还没说完,林郗淮已经恼得扑上去要抢,秦洲晏笑着举手后仰:“爱。”

  “……”林郗淮骂他,“你是不是有毛病!”

  秦洲晏收好书签:“没看出来吗?我在炫耀。”

  “书签,我的。”

  林郗淮直直的看了他一会儿,然后站了起来,朝着书房走去。

  秦洲晏还以为自己把人逗跑了,正准备起身追上去哄人。

  然后就看到林郗淮拿着一个信封出来了。

  秦洲晏眼皮一跳。

  对方已经开始了他的诗朗诵。

  “郗淮收,有些话用言语表达,有点难以诉诸于口,用文字的方式就好了很多。”

  念到这里,林郗淮目光落到他身上:“现在呢?还好吗?”

  秦洲晏:“……”

  林郗淮一边念一边朝着他这边走,念得声情并茂,最后念到“很蠢的想感谢天地”感谢所有的时候。

  林郗淮叉起一个小番茄:“谢谢你,小番茄。”然后又看向橙子,“谢谢你,橙子。”

  说完,看向秦洲晏:“怎么样?还有什么想感谢的吗?”

  看着对方的神色,林郗淮开心了。

  见人伸手过来要抢信,他连忙笑着后退躲开。

  最终还是被秦洲晏抓住,挤进沙发里被堵住嘴吻成一团。

  林郗淮笑了半天:“掂量一下,我就写了9个字,你可是有一封信。”

  秦洲晏没忍住掐了一下他的腰,最后妥协道:“好吧,我认输,别念了。”

  林郗淮就这么笑着看他。

  突然想到了和覃卓承在艺术馆里说过的话。

  他现在好像已经不再执着追求一个好结局了。

  只盼当下一程。

  感受着对方落在眼皮上的轻吻,林郗淮觉得很神奇。

  就在他已经不再执念的时候,他人生的方向好像已经在朝着曾经期盼的方向走了。

  暖色调的灯光洒落在身上。

  一片静谧中,林郗淮声音很轻,几乎是气声般,在人的心头拂过:

  “谢谢啊,秦洲晏。”

  相爱值得感谢,谢过了小番茄和橙子。

  当然,还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