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郗淮以为自己会颓丧很久,但实际上,他恢复得远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快。

  或许这一路真的让他成长了很多,他身边拥有很多美好的人,也能看到更多美好的事了。

  他有恋人在身边,就算什么都不做,只是静静地待在彼此的身边,也令他感到足够的安心。

  老爷子脾气差,看似每天都骂骂咧咧,但暗戳戳的重做了一次包子。

  然后还试探的问林郗淮,和上次秦洲晏的相比谁的味道更好。

  林郗淮笑着说,包子皮柔软光滑,肉馅鲜美多汁。

  因为这次面是秦洲晏揉的,陷是老爷子亲自调的。

  说不出对这个答案是满意还是不满意,反正老爷子“切”了一声。

  老爷子关心人的方式都是别扭的。

  小安和小帆每天总会带来各种各样的新鲜事,村子里三只狗的爱恨情仇都能说半天。

  然后吵吵着说谁和谁才是真爱。

  他根本没有空余时间过多的沉浸在那些令他伤心委屈的事情里。

  随着时间的流逝,等他再次回想起戚枕的每句话时,甚至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有些斑驳的白色墙面被当做成了一个幕布,用小型投影仪放着电影。

  这个小型投影仪还是秦洲晏一直放在车上的,之前在徽沂镇的时候也有使用过。

  夜晚下雨不能出去的时候,大家就会聚集在屋子里,用投影仪一起看电影感觉也很好。

  对现在的罄泗村来说,也是一个消磨时间的好选择。

  特别是两小孩感到新鲜,捧着脸看得津津有味。

  看到景老爷子有些精神不济,林郗淮低声问道:“您要不要回房间休息?”

  老爷子摇摇头,他感觉到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也就这点机会能陪陪人了。

  林郗淮无声的叹了口气,时间流逝得飞快,他总感觉昨天才到罄泗村。

  可算算日子,居然也有二十多天了。

  老爷子一眼就看出来他在想什么,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也为了让自己清醒点。

  他开口问道:“你们是怎么在一起的?”

  他确实也有点好奇。

  林郗淮想到以前秦洲晏说的那句话,如果以后有人问到我们是怎么在一起的,你能说是我追你的。

  但现在真有人问了,还是一个长辈问,他突然就有些不好意思说出口了。

  身旁的秦洲晏听到后倒是笑了,直白开口道:“我追他的。”

  老爷子一下子就八卦了起来:“是不是很难追?”

  林郗淮:“……”

  要不要考虑下当事人还在这里?

  秦洲晏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反而问道:“您怎么这么说?”

  景老爷子看了眼身边的林郗淮,也不顾忌:“他看上去就是很难追的感觉,防备心强,不是一般情况能随意打动的。”

  “不过你们知道有个重瓣莲花的品种吗?”老爷子指了指林郗淮,“你就有点像。”

  秦洲晏笑着问:“怎么说?”

  “这种莲花不是自己盛开的,需要人工剥掉包裹着它的外层发黑的花瓣,然后到中心的时候,用手轻轻拨开紧密的花蕾。”

  “花就开了。”

  老爷子看着秦洲晏感叹道:“该出手的时候就得出手啊。”

  林郗淮伸手捏了下自己的耳垂,和老爷子一起将视线落到秦洲晏身上。

  他倒想知道这人怎么说。

  秦洲晏看了眼前面聚精会神看电影的两小孩,然后凑近了林郗淮,用只有他们仨能听见的声音故意道:

  “郗淮,老爷子让我对你用强制。”他点评,“粗鲁。”

  林郗淮:“……”

  老爷子:“……”

  他撑着一副病体也要中气十足的骂他:“滚蛋!我是那个意思吗?!”

  前面的陈安和小帆被一嗓子吼得震了下,懵懵的回头看向他们三人。

  秦洲晏笑着道:“没事,继续看吧。”

  两人才回过头。

  秦洲晏这才对老爷子开口道:“他才不是什么重瓣莲花,他能自己开。”

  老爷子被他能到了,鬼叫了两声“哟哟”,然后安静了半晌:“切~”

  “他尽说这些话哄你!”

  林郗淮撑着下巴笑了半天,随后老爷子也笑了。

  尽管小帆和陈安再喜欢,一部电影总有要结束的时候,两人依依不舍的。

  还是老爷子开口道:“又不是没有时间来看了,回去回去。”

  可谁也没有想到,是真的……没有时间了。

  林郗淮之前就已经在数着日子过,感觉每天都在走钢丝。

  尽管有所预料,老爷子情况越来越严重的时候,他还是感觉像是在他面前投下了一个惊雷,将他砸得头晕目眩。

  没过几天,老爷子就发了一场烧,被送到了最近的小镇上的医院进行了急救。

  之前就算秦洲晏照顾得再好再细致,老爷子身上的疼痛也难以止歇。

  很多病人在这个阶段都会在心理和情绪上出现很大的问题。

  但老爷子从来没表现出来,甚至心情一天比一天好。

  现在或许是人有些迷糊了,那些疼痛感也都毫无保留的彰显了出来。

  甚至到了无法进食吃什么吐什么的程度,人也不太清醒。

  只能靠输营养液和止痛针来勉强让人好受点,旁边看着的人只感觉一阵揪心。

  小安和小帆在医院已经不敢离开,每天以泪洗面,生怕一走就见不到老爷子的最后一面。

  老爷子意识不清,口中时常念叨着小衡,于是最后小帆和陈安也知道了老爷子的身份。

  但比起村子里的传言,他们更信任这个他们亲自接触了这么久的人。

  当年的李瑜霖走之前和小衡承诺,一年内会回来接他。

  那时候小衡已经被李瑜霖教会了很多字,于是李瑜霖说,会常常给他写信。

  李瑜霖的父母都是知识分子,以往总是温和优雅,对他的每个决定都抱以支持理解的态度。

  他天真的以为这次也是如此,向父母坦诚了自己的性取向,告诉了小衡的存在,为小衡的到来做好一切准备。

  李瑜霖没想到,他高估了那个年代的包容性。

  也没想到父母会把这当做是精神病,狠心将他送进了医院关了起来。

  于是小衡等啊等,没能等到他的信,也没等到他来接自己。

  在煎熬中,小衡踏上了去北市找他的路,只是天意弄人,意外总是来得突然。

  李瑜霖被放出来的时候,父母将小衡已经去世的消息带给了他,他们觉得没有了后顾之忧。

  当时他已经在病院被蹉跎得不成人样,得到这个消息后,更是所有的精神支柱都瞬间倒塌。

  李瑜霖离开了那个家,来到了离罄泗村最近的小镇定居下来。

  他本来想直接回到罄泗村,只是这个村子里的人憎恶他,不会容许他的存在。

  李瑜霖整个人都垮了,苍老得迅速。

  到00年左右,村子里的旧识来到小镇意外遇到他时,已经没人能认出他就是当年那个容貌出众温文尔雅的知青李瑜霖了。

  于是,他改名为景清和回到了罄泗村。

  就这样,一个人撑了快五十年。

  老爷子清醒后,知道自己在医院里,闹着要回去。

  争执间,说过最严重的一句话甚至是:“你们又不是我的家属,没有资格替我做决定!”

  在之前老爷子的积极治疗中,该做的手术做了,也进行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化疗。

  到积蓄花光的那个时候,其实已经没什么还能做的了,于是就兴高采烈的签了同意书回到了家。

  现在最后这个阶段,他们送人来医院,无非是希望给人减轻疼痛感。

  没人能眼睁睁的看着亲近的人在自己面前被活生生饿死或疼死,那太残忍了。

  后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看到他们四人的模样,知道自己让他们难过了。

  还是因为小安哭着说的那句“小衡爷爷看到您这么疼也会难受的”,他不再执着。

  最后,秦洲晏跟老人家保证:“您人生的最后时刻,一定是在那个屋子里。”

  老爷子骂了一句他,然后昏昏沉沉的问:“给小衡的信替我烧了吗?”

  以前承诺要写的信没能写出去,是他心口的伤,所以他现在常常写信烧给小衡。

  他改了新的名字,担心小衡不认识。

  于是写下景清和的时候,同时会落下李瑜霖这个名字。

  “烧了。”

  听到答案后,老爷子才放心的闭上了眼睛。

  就这样在医院靠营养液和止疼针撑了几天,在老爷子开始胡言乱语的时候。

  医生过来和他们委婉开口,已经可以按照病人意愿考虑是否回家了。

  当时林郗淮的脑子就空白了一瞬,听到身旁的秦洲晏应了下来。

  秦洲晏紧紧握了一下他的手,林郗淮强撑着冷静下来。

  带着两个六神无主的小孩将老爷子送回了家。

  剩下的时间,几人在屋子里守着老爷子,完全不敢休息。

  林郗淮从来没有觉得每一分每一秒都如此的煎熬过。

  直到听到床上的老爷子咳嗽一声醒了过来,几人才连忙围了上去。

  老爷子看到他们的姿态,甚至还笑了一声,眸光却出奇的亮,这种时候却也只能让大家想到“回光返照”四个字。

  他仿佛感受不到一丝疼痛,甚至多了些气力,看着天花板哑声开口道:

  “我本来以为我这一生只有在小衡的事上后悔过,没想到都要死了,又添了一件。”

  “那天在医院,说你们不是我的家属,我很后悔。”

  一听到这句话,陈安和小帆的眼泪就落了下来。

  林郗淮强撑着鼻酸抓住他的手:“我知道,我们都知道。”

  老爷子说着说着就笑了:“最后这一个多月,我很开心。”

  四五十年来,没有一天不痛苦,最后的这段日子,却意外的珍贵。

  “总是拉着你们说小衡,估计你们都听烦了。”

  林郗淮摇头:“没有,我们特别乐意听。”

  老爷子缓了下,拉着陈安和小帆的手,碎碎念着让他们好好生活。

  他留了一笔钱给他们,不多,但足够能到成年。

  最后,他又牵住了林郗淮的手。

  “既然你们认可家属两个字,我就拖个大,自认是你的长辈了。”

  林郗淮颤着声音的叫了他一声:“爷爷。”

  老爷子笑着咳嗽了一声:“没想到一个人过了一辈子,都要死了,结了一段子孙缘。”

  他将林郗淮的手交到秦洲晏的手上,紧紧的握住,声音有些断断续续:

  “感觉人这一生,还是得经历一下这个环节,我估计也没人能对你说这些话了,所以我来说。”

  他看得出来,林郗淮以前过得不容易,身边也没有任何长辈了。

  “我就把他交到你手上了。”老爷子极亮的眸子直直的看着秦洲晏,“你要好好对他,好好爱他。”

  起码,现在这一刻,林郗淮身后是有家人的存在。

  秦洲晏哑声承诺了下来。

  老爷子就笑了,隐约间似乎能看到当年那个叫李瑜霖的青年的温和模样:

  “好了,流程走完了,这是不是就是你们年轻人说的仪式感?”

  似乎听到两个小孩哭得太厉害,他又恢复了以往的行事风格:

  “哭哭哭,哭什么?这是喜丧。”

  他觉得一点也不痛苦。

  在有小衡的这片土地上死去,他很高兴。

  说了好多,老爷子感觉到所有的力气在渐渐消散,眼前也模糊了起来。

  此刻,感受到林郗淮砸在他手上的泪,他难免也有些伤感。

  “当初……要是没有开错路就好了。”

  平白给人家添了一桩伤心事。

  “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还往这个方向开。”

  来到了这里,是林郗淮这辈子最好的错误。

  老爷子笑了。

  他缓慢的眨了下眼睛,微弱的声音似乎就要飘散在空气里。

  “好了,我要去找小衡了。”

  “我睡了啊,你们……随意。”

  李瑜霖累了,最终坚持不住,暖黄的光一点一点在眼前消散。

  耳边似乎同时响起了两道声音——

  辛苦了,夜已深,爷爷睡吧。

  李瑜霖,天亮了,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