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流边坐了会儿后,一群人才开始满身狼狈的往回走。

  小帆和陈安要回自己的家,就没有和他们同行。

  林郗淮和秦洲晏洗漱收拾好自己后才出来做晚餐。

  果不其然,傍晚的时候天色就暗沉了下来,黑得比寻常更早。

  很快大雨瓢泼落下,彼时林郗淮正坐在屋檐下出神。

  听到声音后,他抬头朝着外面空旷的空间看去,雨已经模糊成一片,看不清周围的环境。

  身上被披了一件外套,洗完碗的秦洲晏走过来,坐在了他的身边。

  “要不要往后坐一点?”

  林郗淮摇摇头:“不用了,没有雨飘到身上。”

  秦洲晏就没有再劝,风和雨裹挟成一团,扑向高大的树木,将树枝吹得橫斜,扫下一大片绿色的叶子。

  池塘被搅得噼里啪啦作响。

  林郗淮却觉得有些安宁。

  “今天我姐给我打电话了。”

  林郗淮侧头朝他看去,听到人继续道:“这雨顶多也就下今天一晚上,说是后天可以来接我们。”

  林郗淮偏开目光,看着黑瓦上连成线落下的水珠,里屋传来老爷子轻微的咳嗽声。

  他开口道:“你是想离开这里,去滨谭市吗?”

  秦洲晏没忍住笑着伸手揉了揉他的发丝:“你还想在这里待着就说‘我想留’,干嘛先试探我的想法?”

  林郗淮撑着下巴,笑着看向他:“你要是想走,我还能勉强不成?”

  “那如果我真的想走呢?”

  “那我们就先在这里分开,反正我还要待一阵子。”

  秦洲晏却掐了一下他的脸:“这话收回去。”

  林郗淮的脸上出现了一个红印子,他有些无奈:“我说的是旅途先分开,后面再会合,又不是说分……”

  最后一个字还没有说完,嘴就被人捂住了。

  林郗淮的眼里闪过一丝笑意。

  见他不说了,秦洲晏才松开手。

  “留下留下,我已经拒绝我姐了。”秦洲晏在他脸上咬了一口,“就你无所顾忌,什么都说。”

  “你还挺迷信。”

  林郗淮擦了擦自己的脸,怕留下印子。

  秦洲晏笑了笑。

  不迷信,但总归希望落在他们身上的都是好词。

  他的目光落向外面,听着噼里啪啦的雨声。

  感到高兴,可又有点微不可察的失落。

  高兴在于对方并没有把爱情当成全部。

  有着明确的想法,不会盲目服从,也不会被他人轻易左右前行的方向和地点。

  可作为恋人,他还是会有点失落,很矛盾的想要对方能再依赖自己一点。

  他明白,林郗淮这人成熟、理智且独立。

  事情自己解决,不要他人插手,也不勉强各自的想法。

  所以,对方的第一反应就是暂时分开。

  是体贴的,也是有几分距离感的。

  秦洲晏不想听到这样的答案。

  蛮横的耍脾气要求他留下来陪自己或撒撒娇,都是恋人的权利。

  秦洲晏都会依他。

  空气沉默的久了些,林郗淮侧头问他:“怎么了吗?”

  秦洲晏捏了捏他的后颈:“在想你能不能向我撒个娇。”

  “……”

  这个词对林郗淮来说太陌生了。

  他半边肩膀侧倚在门框上,笑着将目光落到对方的身上。

  “我本来是想说,要不你还是去做个梦吧,梦里什么都有。”

  “然后呢?”秦洲晏问道。

  “然后我就想,还是不把话说太绝对了,能不能让我撒娇,得看你的本事。”

  秦洲晏笑了,正准备说些什么,就听到老爷子再次咳嗽了起来.

  两人站起身来,朝着人的房间方向走去。

  敲门后听到里面传来沙哑的“进来”两个字,林郗淮才推开门。

  “您还好吗?”

  老爷子正站在墙边,闻言回头看了他们一眼:“总不是那样。”

  林郗淮这才发现对方将“遗照”前遮挡的白帘取了下来,正在用干净的软布擦拭着相框。

  而相框里的也不是什么遗照,那只是一张有点泛黄的旧纸。

  上面歪歪曲曲的写着“冯小衡”三个字。

  老爷子回头继续擦着,然后开口道:“我没有小衡的照片,只有这个。”

  “是当初我教他写的自己的名字。”

  或许已经说过一次了,所以再次提起对方的时候就轻松很多。

  林郗淮笑了笑:“那位是怎样的?”

  老爷子想了想:“瘦瘦小小的,他是早产儿,身体不怎么好,家里人宠着没让他去农作,所以整个人很白。”

  说着,老爷子就沉默了下来,坐在了床边,突然有些颓丧。

  “生病了就这点不好,人浑浑噩噩的,记忆也衰退得厉害,很多都记不清了。”

  秦洲晏劝慰道:“也许不是生病的问题,您也到年纪了。”

  “……”

  林郗淮面不改色的曲起胳膊,手肘往后怼了一下。

  但效果卓群,老爷子也不伤感了,他现在只想抽人。

  他瞪了秦洲晏一眼:“滚蛋,我生病前都记得清清楚楚!”

  然后老爷子从抽屉里拿出了一个很厚的笔记本:“但我都记了下来。”

  他一边翻开本子,一边朝着两人招招手示意过去一起看。

  林郗淮和秦洲晏坐在了他的身侧。

  昏黄的光线下,林郗淮的目光落在老人家本子上的第一页。

  字是漂亮有锋芒用钢笔写的瘦金体,明显是从小在良好的环境里练过。

  老爷子开口道:“这个是我从下乡的第一天就开始记录的。”

  说着,不知道看到了什么,老爷子快速翻过。

  一旁的秦洲晏连忙按住老爷子的手,打趣道:“您翻这么快干什么?都还没看清。”

  然后看到上面写的字,秦洲晏声音低低的念出来:

  “今日是来到罄泗村的第一天,一切安好,只是那村长的小儿子一直在看我,眼巴巴的看。”

  “我觉得有些不太礼貌,就算我生得很好看,但也大可不必如此。”

  老爷子:“……”

  秦洲晏笑个不停:“老爷子,您年轻的时候是这个式儿的啊?”

  根据现在的性格,他还以为对方以前是个高冷型。

  老爷子恼羞成怒,误以为对方在怀疑他说的“好看”两个字。

  “我年轻的时候真的很好看!”

  担心老爷子更生气,林郗淮连忙偏头掩饰自己脸上的笑意,但肩止不住的抖动。

  这玩意就跟念10年前自己的企鹅空间说说一样的效果。

  指不定当事人都难以理解自己当年为什么要说这些话。

  似乎是为了证明这句话,老爷子又开始拉开自己的抽屉,翻翻找找。

  最后扒拉出了一张照片,有些倨傲的递给他们。

  “我年轻时候的照片。”

  秦洲晏接过,林郗淮凑过去一起看。

  照片已经有些老旧模糊不清,似乎是在家里书房照的照片。

  正中间的青年看起来二十岁左右,坐在一把复古的雕花椅上,手里拿着一本摊开的书。

  就算是坐着,也能看出修长的身形。

  穿着优雅得体的休闲衬衫和西裤,模样斯文,戴着一副细框眼镜。

  噙着淡淡的笑意,满身的柔和书卷气。

  见两人不说话,老爷子有些骄傲道:“怎么样?生得好吧?”

  林郗淮抬头看向面前的小老头,对方早已瘦得不成型,脸上满是岁月蹉跎的痕迹。

  因为生病,皮肤和眼睛的颜色已经开始泛黄。

  唯有背脊强撑着依旧挺直。

  林郗淮蓦地心里一酸,声音低低的“嗯”了一声,然后珍重的将照片递给对方:

  “您生得真好。”

  老爷子心情好了,然后重新坐了回去,开口道:“所以我写这个不亏心!”

  秦洲晏笑着哄小老头:“亏心的是我。”

  老爷子一副“这才差不多”模样的收回视线,然后继续往后看。

  老爷子浑身都疼,很快连说小衡的精力都没了。

  两人将他安顿好,然后离开房间,让人休息。

  门关上后,林郗淮深呼吸了一口气,扭头看向身边的秦洲晏。

  “还有多久?”

  秦洲晏微垂下目光,温和的看着他:“一个月左右。”

  林郗淮沉默了片刻,上前一步将脑袋搁在对方的肩上。

  如果说第一次听到老爷子病情的时候还只是有些惋惜遗憾,现在就是真切的有点难过了。

  可老爷子自己不觉得,他开心得要死。

  明明饭都难以咽下去了。

  他看着两人的模样,开口道:“小衡走后,我就两个时刻最开心,一个是确诊没救了的时候,当天我回来就吃了三大碗饭。”

  “第二次是发现治病积蓄花光了的时候,回来又吃了三大碗。”

  说着说着,语气就上扬了起来。

  林郗淮就静静地听着,然后开口道:“是小衡爷爷让您好好活着吗?”

  “嗯。”老爷子的声音有些虚弱嘶哑,“他说人活着真好,能体会好多有意思的东西,他不喜欢不珍惜生命的人。”

  所以他也只能活着。

  还要努力的活着。

  建一座漂亮的房子,收拾干净,栽着鲜花,园子里种着各式各样的菜。

  然后,好好的治病。

  说到这里,老爷子开口道:“所以现在不是我不想治,是积蓄花光了,我尽力了。”

  除了留了点钱给陈安小帆那两个孩子,他的积蓄确实所剩无几。

  面对这话,秦洲晏正要开口说什么。

  老爷子知道他又要劝了,连忙凶巴巴道:“嘘!别管!”

  秦洲晏只能闭嘴。

  老爷子看着远方的天空,今天是个晴朗的好天气。

  “再努力也延长不了多少天,身上太疼了,我想,就少过几天时间,小衡应该能原谅我的吧。”

  他笑着道:“反正我现在挺开心的,你们也和我一起开开心心就好。”

  林郗淮和秦洲晏看着枝头停歇的鸟雀,看它们被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得展翅飞向半空中。

  是小帆和陈安跑了进来,两个人推推搡搡不知道在干些什么。

  直到陈安朝着林郗淮大喊道:“小淮哥哥,小帆有东西要给你!!”

  屋门口的三人同时将目光落在小帆身上。

  瞬间,众人都能看到小帆开始泛红,那么黑的一张脸,都能明显的看出害羞。

  但是陈安已经说了出来,他也没办法。

  小帆有些扭捏的走到林郗淮的面前,将口袋里的东西拿出来给他。

  却偏开头看向别处:“我、我就看到小卖部正好有,随你用不用。”

  一旁的陈安补充道:“不,特意买的!”

  小帆:“……”

  林郗淮接过他手中的东西,愣了下。

  那是一沓用塑料包装着的书签。

  林郗淮想起来了,前几天他用树叶当做书签,和秦洲晏说话时他们就在身边。

  村里的小卖部,这种东西基本没人买,长时间都放在角落里生灰。

  外面的塑料纸却很干净,明显是被仔细擦拭过。

  他将包装纸打开,拿出里面的书签。

  不知道老板从哪里进的货,其实有些粗糙。

  像是那种裁剪成一小块的硬纸板,然后上面印刷着一些鸡汤或伤感文学的话语。

  小帆没见过外面的书签有多少巧妙的款式,也没见过林郗淮原来的书签有多么精致。

  他只知道书签就是夹在书里的卡片,然后选了他觉得最好的,送给林郗淮。

  林郗淮突然觉得一阵热腾腾的风在自己的心口鼓噪,半天都不止歇。

  让他一时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来表达他复杂波动的情绪。

  可小帆在偷偷观察他。

  林郗淮看向面前的人,缓缓开口道:“谢谢,对我非常非常有用,我真的很喜欢。”

  小帆看着他的神情,松了一口气。

  “哦,那你就用吧,树叶会在纸上留下印子。”

  他解释道:“你放心,我没乱花钱,我帮隔壁阿叔的忙,挣了钱才买的。”

  林郗淮哑声“嗯”了一下。

  然后当着他的面将书拿出来,抽出一张书签放在了自己看的那一页。

  小帆扭头笑了。

  一旁的秦洲晏开玩笑道:“你把我要做的事做了,我还做什么?”

  小帆跟他顶嘴:“你还说呢?之前就说要给他买更好的,几天了?东西呢?”

  林郗淮也看着秦洲晏,跟着说:“东西呢?”

  院子里的人就都笑了。

  接下来的日子,就如同老爷子说的那样,他很开心。

  他们其他人也不会将情绪展现得明显,否则让老爷子不痛快,反而更不好。

  白天教小帆陈安写一下练习题,然后天气好会一起出去玩。

  老爷子精神好的话,大多也会一起。

  去抓鱼,打野果。

  在无人的小路上说笑嬉闹。

  骑着自行车上土坡,吹旷野的风,看一望无际生机勃勃的农作物。

  在这样的环境里,一切都是最纯粹的,像回到了本真,什么都不用担心。

  老爷子在厨房里喊着:“盐少点,少点!懂不懂什么是适量?!”

  秦洲晏:“……”

  他不明白,怎么有人能展现出这种虚弱的中气十足。

  林郗淮就笑着站在门口,看秦洲晏调着馅料的味道。

  起因是他突然想起了第一天来到这里的时候,老爷子给他们蒸的包子。

  林郗淮有点想那个味道,皮薄肉厚,吃起来很香,是老人家自己做的。

  但老爷子现在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揉面调陷,就在一旁指导,让秦洲晏来操作。

  突然,他身上的手机响了起来。

  见是陌生电话,他直接掐断。

  这次他确定不会是覃卓承,对方的自尊心很强,不会还打给他。

  不一会儿,手机一震。

  一条短信发送了进来。

  林郗淮解开锁屏,看清上面的东西,脸上的笑意渐渐下落。

  他拿着手机,朝厨房里面的人开口道:

  “我出去打个电话。”

  秦洲晏回头,目光在他的脸上驻留片刻,然后点头:“好。”

  出了屋子,林郗淮看着手机上发过来的短信:

  【我是戚枕,有事,说起来和你父母有点关系,不想知道吗?这是我最后一次联系你】

  尽管不在北市,林郗淮也知道他最近的处境很艰难。

  为了保全整个事务所,就算他父亲要保,其他董事也将他推了出去。

  这一行大概是做不下去了,盗用设计方案,侵权严重,还不止一个项目,造成了巨大损失,对原作进行威胁恐吓。

  如果当事人强烈要求追责,证据充分的话,除了赔偿,情节严重甚至有可能会进去。

  林郗淮将电话回拨了过去。

  那边人似乎料到了林郗淮会联系他,立马就接通了电话。

  戚枕轻笑了一声:“郗淮,好久没联系了啊。”

  他的声音很轻,甚至可以说是难得的平静。

  但也正因为是这样,反而更容易引起人的不安。

  林郗淮看着远方暗下来的天空,太久没有接触过往的烂事了,以致他现在突然有点恍惚。

  耳边仿佛有人在絮语。

  别逃了,梦该醒了。

  回到现实世界吧。

  戚枕很轻的叹了口气:“反正我也要完蛋了。”

  “你,还有覃卓承——”

  “都别想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