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夜里落了一场大雨,来得急猛,走得也迅速。

  但一点也不影响今早的明日高悬,在这冬末春初的寒冷空气中透出一股暖意。

  林郗淮不太记得那半边窗帘是什么时候拉开的了。

  暖阳透过落地窗洒进来,也将一片狼藉的室内照得一览无遗。

  被家具切割成三角状的阳光攀上了床尾,又落在了他赤着的脚上。

  苍白的底色显现出青蓝色血管,因清瘦而显得格外凸出的踝骨上绕着一圈明显的红色印迹。

  光柱里飞扬着细小的灰尘。

  林郗淮睡觉时对光线敏感,一大早被明光所扰醒,昨晚又喝了太多酒。

  结果就是现在他失去了所有思考的能力,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疼。

  稍微动一下,身体就像是年久失修的零件。

  是精神和身体上的双重疲惫。

  察觉到环着他腰的手轻轻动了动,林郗淮才彻底回过神来,侧头看向枕边的陌生男人。

  昨日的记忆接踵而至。

  太混乱了,在酒精的催化下,一切都失去了控制。

  林郗淮深吸一口气,感觉脑袋更疼了。

  事情到底是怎么发展成现在这个样的?

  -

  四天前

  长时间的飞行旅程和骤大温差变化还是给林郗淮造成了影响。

  几乎是一下飞机抵达伊塔伦纳,他整个人就完全垮掉,直接叫了辆车去酒店躺尸。

  偏偏他又有严重的睡眠障碍,尽管疲惫无比都难以进入深眠。

  睡得断断续续,体温过高,人烧得也有些不太清醒。

  于是那些闪过的画面也不知道是回忆还是梦境,在他的脑子里一帧帧的播放着,让他片刻都不得安生。

  人影飘忽扭曲,像是晃动不明的鬼影。

  “林郗淮,看到你过成现在这个样,我就放心了。”

  “你为了报恩给戚家卖命这么多年,结果到头来被利用了个彻彻底底。”

  “挺好奇的,你现在是什么感受?”

  “难怪人人都喜欢看反差,看聪明人犯蠢也就特别有意思。”

  ……

  可能是乙方当久了磨平了林郗淮的性子,他现在几乎很少产生激烈的情绪。

  何况高高在上说着这些话的人是他三个月前就分手的前任。

  一段关系发展成这样,已经完全有失成年人的体面。

  林郗淮不愿和覃卓承对着冷嘲热讽,让自己变得更加糟糕难堪。

  或许是这幅无论怎样都难引起情绪波动的模样令人生恼。

  在林郗淮无视他准备离开时,覃卓承再次开了口:“你是不是觉得已经解脱了?”

  林郗淮也不是泥糊的脾气,当即停下脚步,转身冷淡又轻蔑的看着人:

  “覃卓承,你太把自己当个东西了。”

  傲慢的认为自己能轻而易举的对他造成影响。

  覃卓承蓦地笑了,笑得很轻:“是吗?”

  声音很低,如同在耳边的呓语,像是不知名的诅咒,他们会无休止的纠缠下去。

  他在林郗淮面前彻底撕掉了那层温和良善的皮,向他尽情展现自己的恶劣,试图激怒他。

  “林郗淮,别忘了当年你爸妈是怎么死的。”

  -

  “叮铃铃——”

  林郗淮猛地惊醒过来,一阵强烈的心悸感,几乎要让他喘不上气。

  缓和了半天才感觉空气正常的流入自己的肺腔,他整个人渐渐恢复正常。

  床头柜旁的酒店电话仍在响着,林郗淮探身接通。

  对面是他的酒店管家,对方贴心的慰问着他的身体状况。

  在酒店躺了两天,林郗淮开口的声音有些哑:“谢谢,烧已经退了。”

  这个小国的通用语言是英语,可仍带有当地口音,说话的时候语速快,尾音还有点卷。

  林郗淮头有些疼,没太听清对面说了些什么:“Sorry?”

  管家耐心的重复了一遍,林郗淮听清了,是询问他晚上是否在酒店用餐。

  林郗淮出了一身汗,只想着先去洗个澡。

  “就在酒店吃,麻烦半个小时后送到酒店房间。”

  对方应下来后,林郗淮挂掉电话,下了床去到卫生间。

  酒店的房间宽敞舒适,巴洛克风格的装潢,精致又富有色彩感。

  就连卫生间,也能一边泡澡一边欣赏远处雪山下静谧的弗罗莱尔湖,只是现在他没有那个兴致。

  或许是病了一场,镜子里的男人面色格外苍白,没有半分血色,因此也显得愈发清瘦伶仃。

  躺了两天也没能减缓他身上的那种疲惫感,紧绷的神经仿佛下一刻就要断掉。

  偏偏刚刚似乎还梦到一些令人糟心的东西,他也无法避免的想起些往事。

  其实他和覃卓承的恋爱时间不长,也就一年多。

  可算算认识的日子,也有8年。

  曾经是互相支撑的朋友,后来是恋人。

  于是在三个月前,林郗淮得知他们之间所有的一切,都源于对方一场蓄谋已久的报复时,也就显得格外难堪。

  林郗淮感觉有些冷,他打开花洒,让带着热气的水流浇在自己身上,借此来传递一些暖意。

  等洗漱好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外面的门铃恰好响起。

  林郗淮边系着浴袍的腰带边去开门。

  外面是推着餐车的侍者。

  刚刚洗澡的时候在带有热气的环境里长时间待过,林郗淮的脸色看上去好了很多。

  黑发冷肤,显得有些薄情的唇上也带上了几分血色,

  像是黑白的素描画上用饱和度最高的油画棒深重的涂抹了几笔。

  过于优越的容貌无论在哪里都能成为利器,侍者看到他的脸后愣了一下。

  在节日里也得工作的不悦瞬间消失殆尽。

  几人脸上的笑容都愈发真诚:“先生,晚上好,为您送上晚餐。“

  林郗淮回应了句“晚上好”,然后让他们进来。

  尽管这位先生的外貌极出众,可性子却看上去并不好相处。

  所以侍者也只安静的将摆盘精致的餐食放在桌面上,不去打扰他。

  林郗淮抱臂站在落地窗前看着外面的街道。

  这几天是特殊情况,林郗淮到了后才发现,伊塔伦纳最重要的神佑节即将来临。

  于是在这天的前后一周左右,整座城市都在苏醒,伴随热闹与欢庆,日夜不眠。

  街道璀璨明亮,赫伊维斯神的标志无处不在。

  似乎人人都在笑,不带半分阴霾,

  身后餐盘的磕碰声让林郗淮回过神。

  他转身回到餐桌旁坐下,开口问道:“请问神佑节是哪天?”

  侍者温声开口:“每年都在10号,赫伊维斯的生日,正好是今晚零点,”

  林郗淮点点头,不再说话。

  见他没有其他要求,众人安静的退出房间。

  林郗淮不信神佛,对异国的节日也没有什么归属感和兴趣。

  只是他夜晚睡不着,还不如出去消磨消磨时间。

  中央广场是这座城市欢庆的中心地带,离海岸近,四周没有高建筑对视线的遮挡。

  雪山在夜色中形成一道巍峨模糊的剪影,静静地拥着这座城,海浪声湮没在人群的欢声笑语中。

  广场中间矗立着高大的赫伊维斯神像雕塑。

  诞生于雪山之上的神祇手持圣洁庄严的权杖,目光下垂,温和的看着他的子民,带着悲天悯人的神性。

  林郗淮从雕像上收回目光,百无聊赖的垂下头,有些后悔顺着人流来到了这边。

  周围的人群熙熙攘攘,一群年轻人从建筑的侧边走了出来,不知道有人说了些什么,爆出热烈舒朗的笑声。

  面前突然落下一片阴影,林郗淮下意识的抬头望去。

  眼前站着一位笑得灿烂的伊塔伦纳男生,亚麻色的头发蓝海般的眼。

  见林郗淮看着他,他明媚的“hi”了一声,直接了当的说出了过来的目的:

  “我看你一个人,所以来问问,今晚要一起过神佑节吗?”

  这不是林郗淮第一次来伊塔伦纳了,他自然知道是什么意思。

  在伊塔伦纳的神佑节,有个流传下来的习惯。

  这天到来之际,钟声响起,和爱的人在赫伊维斯的注视下拥抱接吻,会接收到更多神明降下的福祉。

  随着时间的演变和圣诞节的影响,也成了有情人互通心意的好机会,人们会向自己的意中人发出神佑节共度零点的邀请。

  他们风气开放,甚至会直接邀请有眼缘的陌生人。

  在某种程度上,这是一种表达好感的意思,献上最真挚的祝福。

  这个男生也不是林郗淮今晚遇到的第一个邀请他共度神佑节的人。

  在这个小国,同性婚姻合法,因此同性之间表达好感也更普遍、更直白大胆。

  林郗淮看了看男生的身后,他的朋友们等在不远处,望过来的视线隐着兴奋和好奇。

  他正准备开口拒绝时,拐角处传来带着笑意的声音:“不是说去雕像下?怎么都在这里站着?”

  对方说英语的声音带着天然的冷感,语气却很温和。

  林郗淮听到声音,下意识的侧了下头,就对上了一双漆黑的眸子。

  对方手上拿着的咖啡氤氲出白色的雾气,有些遮挡住双方的视线,但也能轻易的辨认出来,他们都是东方面孔。

  容貌出众的男人顿了下,然后带着笑意礼貌的和林郗淮点了下头。

  一触即分的对视如雁过无痕,林郗淮的视线重新回到面前的年轻男生身上。

  克莱德见对方缓慢的扬起素白的下巴,开口道:“抱歉,我就不参与了。”

  或许是有些疲惫,他说话的嗓音又轻又哑,不管是一举一动还是说话的语速,都有些慢。

  夜晚的温度低,红唇微动间带出阵阵白雾。

  不知道为什么,克莱德蓦地觉得脸有些热。

  他说话磕巴了起来:“不、不一起过零点也可以,我、我们等会儿要去放烟花,一起去玩吗?”

  林郗淮和人交流沟通的欲望极低,连带着耐心也骤降。

  只是眼前的大男生眼里的善意纯粹,他到底是收敛了几分。

  “离零点不远了,你的朋友们应该在等着你去赫伊维斯身边,去吧。”

  男生有些失落的耷拉下眉眼,知道这是彻底拒绝的意思:“好吧,那提前祝你神佑节快乐。”

  -

  秦洲晏和人简单的点头礼貌打招呼后,走到友人的身边。

  不用他们多说些什么,他也已经看出是什么情况。

  但周围还是有人兴奋又八卦的主动解释道:

  “你刚刚去买咖啡的时候,克莱德对这位先生一见钟情了,正在邀请对方一起度过神佑节!”

  “话说……”友人两边看了看,然后好奇的问,“Syphan,你们是不是来自一个国家?”

  秦洲晏目光和众人一起落在那边,喝了口咖啡:“或许吧。”

  说完,看着不远处青年被人搭讪也依旧游刃有余的模样,他笑道:“看来克莱德要哭着回来了。”

  一群人特别损的笑了出来。

  秦洲晏将视线重新放到青年的身上,身边的友人都在看那边,他的目光并不显冒犯。

  对方站在一个不怎么引人注意的角落里,后倚着横栏的姿态懒散随意。

  周围的建筑能挡住大部分带着潮气的海风,但他额前微长的黑色发丝仍被其他方向的风掠动着。

  清晰好看的眉眼尽数露出,上扬的眼尾与黑色长睫交错,在病态苍白的皮肤底色上勾出旖旎的线条。

  鼻梁高挺,殷红的唇和微尖下巴隐在外套的领口里,在时而抬头说话的动作里若隐若现。

  一张在人群中极突出的东方面孔,带着那片土地孕养出来的独特气质。

  浑身泠然疏离的散漫感,在这个环境中显得格格不入,反而愈发抓人眼球。

  就算站在这么隐蔽的位置也能被别人一眼看到。

  秦洲晏笑着挪开目光,看向载歌载舞的广场。

  果然,不多时克莱德就丧着脑袋回来。

  一群损友看热闹不嫌事大,一边朝着广场中心走,一边哄笑着打趣他。

  带着热气的咖啡给身体带来一些暖意,听着热闹的笑声,秦洲晏回头望了一眼。

  夜晚的风愈发大了些,高悬的带有赫伊维斯画像的帆布猎猎作响。

  “Syphan,你在看什么?”

  秦洲晏摇摇头:“没什么。”

  友人也没有深究,好奇的问道:“你今晚共度神佑节的对象是谁啊?”

  他们这一群人中不乏对秦洲晏有好感发出邀请的人,只是他好像都拒绝了。

  说着话,他们已经走到了巨大的雕像之下。

  “我吗?”秦洲晏抬头看了一眼这个国家所信奉的神,然后将剩下的咖啡喝完,杯沿掩住唇边的笑意。

  友人就听到他开口道:“我有别的安排,等会儿就不和你们一起了。”

  “啊?不是说今晚没事吗,什么时候又有安排了?”

  “刚刚。”

  友人一愣,正准备追问,但看着对方风轻云淡的模样,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熄了声。

  广场已经进入了最后的10分钟倒计时。

  人群中不少人拿着带有赫伊维斯标志性象征的物件,更有青年人聚集着,为首的男生手上举着巨大的旗帜带领着人群围绕广场肆意的奔跑,唱着祝歌。

  每过一分钟,就有人大声进行着倒计时,引来人群阵阵热烈的欢呼回应。

  在最后三分钟时,高悬的灯盏被人工一盏盏的点亮。

  ——请让赫伊维斯看见你。

  整个广场愈发的明亮,林郗淮原本所站的角落也被暖黄色的灯光笼罩。

  在喧嚣声中,林郗淮站直身子,他该回酒店了。

  视线晃过人群,他顿了下。

  不久前和他点头示意的男人正远离广场朝着外面走来。

  朝着……他的方向?

  几乎所有人都在朝着雕像的方向前行,因此也显得他向外移动的身影愈发突出。

  对方的步伐微快,黑色大衣的衣摆被劲风绞着在半空翻飞,然后又随着重力垂下。

  或许在异国他乡,人们会下意识的寻找安全感,找寻某个与自己有共同点的人或物。

  其实,刚刚在对方离开的时候,林郗淮有短暂的将目光落在他的背影上过。

  在那群当地人中,他的个子也是最高的,挺拔修长。

  就算只是随意的一瞥过,也能窥见极出众俊美的容貌,带着皎皎的清隽。

  他说话其实并不多,大多时都是带着笑意听别人讲。

  但周围其他人说话的时候总会下意识的看向他,隐隐以对方为中心。

  最后的倒计时10秒,林郗淮收回了思绪。

  男人也站到了他的面前。

  听着后面能穿透天际整齐的倒计时声,男人松了一口气,笑道:“赶上了。”

  没有了热咖啡雾气对视线的遮挡,对方深邃的五官愈发清晰。

  林郗淮神色淡淡的看着他。

  在这个时间节点过来,除了神佑节,他想不出还有什么其他的原因。

  “不好意思,我不过……”神佑节。

  话还没说完,伴随着尖叫笑声,巨大的烟火声猛然响起。

  林郗淮下意识的循着声音仰头望去,漫天焰火在天际绽放,绚丽的色彩渲染出盛大的画面。

  零点的钟声响起,广场上的人群亲密的相拥,热烈的接吻。

  他们高声欢呼着“Happy Heryweiss”。

  他也听到了对面男人温和微低的声音,用中文:

  “春节快乐。”

  四个字伴随着钟声重重敲进了林郗淮的胸腔,他猛地一顿,对上了面前人含笑的视线。

  林郗淮突然意识到,他浑浑噩噩的过了太长时间。

  在时差中、在病中、在自己裹起来的茧房里,也忘了时间在悄无声息的流逝。

  以至于他现在才恍惚想起,不是神佑节。

  是除夕夜刚刚悄然溜过。

  春节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