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生活就会觉得路湛一很厉害。

  是那种始终充满坚定的厉害。

  许西溪仍然很嫉妒那些将每一天重复的生活过得很充实的人。

  一个人,真的能够很愉悦的过这么机械的一天吗?

  但是路湛一可以。

  他自己总是把很多事情搞的糟糕,很多时候,很失望,又不敢太失望。

  情绪始终悬在一个危险地带,自己也不知道生活的尽头是什么。

  晴天的时候太安静,雨天的时候太孤独。

  每一天,嫌吵闹,嫌麻烦,嫌孤独。

  孤独嘛,人生来孤独,无论任何人都是过客而已。

  只是这话说的太大太满总是容易痛苦。

  “享受孤独”,从来不算是什么高明。白纸上写的似乎特立独行,生活里才发现未到此处。

  三十岁了,他才明白这个道理。

  自从十八岁母亲离开之后,他开始一个人生活,那时候每天夜里的月亮他都记得。

  纯灰色的窗帘总觉得沉沉压在心里,他开始动手拆掉了窗帘,月光全部照进来。

  好几天几乎没怎么睡着,甚至觉得,人的情绪是像水一样流动着的。

  还记得高中课业繁多,旁边桌子上和墙上每天都会贴着奇怪的便利贴,然后趴在那里翻课外书,生活陷入一种奇怪的停滞,思绪在流动,但生活根本无法进行。

  他无法承认自己不能独自生活,尽管早就可以做到学会所有独立生活的技能,但就是没办法运转。

  这不可能。

  他那样想逃离这个家,逃离对他非打即骂的母亲,逃离那些痛苦,可是他真的开始新生活了,他却做不到成熟优雅的过好自己的生活。

  饭是会做的,但做给自己吃难度很大。

  按时吃饭很难,按时睡觉很难。经常会忘了自己有没有吃饭,然后脚步悬浮着去学校。

  那一年,他默许自己这种近乎沉寂的生活,陷入一种死胡同的情绪。

  大多数力气和时间用来自己跟自己作斗争,这时候恍然觉得,哪怕衣食无忧,他也失去了一种好好生活的向往和动力。

  这显然不对。

  沈时齐是在某一段时间拉他一把的人。

  他们在天台莫名其妙开始对话,作为富二代的沈时齐也没有带着流言的目光看许西溪这个转校生。

  他给许西溪换了新的窗帘,把他扔掉的习题整理好,给他收拾了乱成一团的桌洞。

  那是第一次,他坐在不在拥挤杂乱的课桌边,看着沈时齐给他滤平课本的折角,那么一丝不苟的样子…

  突然泪流满面。

  许西溪始终是一个拒绝不了这种别纯粹好意的人。

  沈时齐永远是排名榜第一的天之骄子,家世和天赋都让人仰望的人才。

  而许西溪毕竟是一个流言加身,阴沉细瘦的异类。

  没有人愿意接近一个看起来就阴沉沉的人。

  高中的许西溪沉默寡言,作为一个熟人眼里家喻户晓的私生子,他的便宜父亲终于在中考之后注意到了这个便宜儿子,将他放进了这所有名的高中。

  当然,并没有培养人才的打算,只是带着天然的嫌弃,觉得不像太跌份丢人罢了。

  许西溪水涨船高,算是一朝踏入好日子。

  但是并没有。

  他那个不甘又可怜的母亲,从来都没有被放在眼里正视的母亲。

  就这样被轻飘飘略过。

  男人根本没有打算看她一眼,甚至多给一笔钱。

  她只是一个自始至终的傻傻的小三,既被别人家庭厌恶,也为男的所耻辱。

  那时候,她万分痛苦癫狂,只是将这种不甘和痛苦发泄给唯一能够理解的许西溪。

  在许西溪看来,她几乎毁了自己全部的人生和尊严,失去底线,又一而再再而三的陷入痴狂,本身是一个万分可怜的人。

  前提是在她死去之后。

  在那之前,面对这个生活在仇恨和癫狂中的女人,他最大限度的温柔只能是忍她的一切。

  无论是砸东西还是突然起来的一巴掌,他都会觉得可怜又悲哀。

  他本可以不再回到那个阴暗可怜又随时会得到一个飞来的东西砸伤的家。

  可是又犯贱一般,在看着一群人回家过节,他也回去。

  看着那张相似的脸,说着嘲讽怨毒的话,他再顶着伤口回学校。

  满校流言。

  那时候他恨着这个女人,可是在她过世之后又觉得悲哀。

  她离开以后,许西溪面临高考,沈时齐准备出国读书,两个人最后一次见面,遥遥的看上一眼,他不知道,突然就觉得自己站在泥地里。

  从前觉得能拔出来,最起码不体面不美观,也能自若的走出去。

  可是,他突然低头,看到自己仿佛注定的沼泽般的人生。

  好像原来被他认为是泥地的、那些被嘲笑辱骂殴打的那个女人所带来的一切,都消失了。

  可是有些东西,拨开之后才发现,更深的深渊。

  他注定了抹不掉这些东西所附加的人生。

  他的多疑悲欢,他的极端和自我厌恶,还有挥之不去的自毁情绪。

  远远的一个照面,沈时齐点头,他低着头……

  此生都不会见面了。

  可是有一天突然见面,许西溪仍然是更坏更极端的脾气,沈时齐却主动靠近了。

  他形容沈时齐。“看着离得很远,认识之后嘛……”

  “觉得更远了。”

  …………

  就在那一年,许西溪十八岁,他的母亲死于癌症。

  他茫然痛苦里拒绝了被照顾的选项,选择了独自生活。

  他拥有一笔对自己来说不小数目的生活费和存款,也有了属于自己的公寓。

  从前他跟沈时齐所讲的,逃离后的生活就是这样。

  他会很开心的。

  不再面对一个糟糕的环境,不再面对一个癫狂又从未爱他的母亲。

  可是他过得不开心。

  虽然从一开始就没有人管他的开心不开心。

  他也只是恨。

  原来他也只是想那个女人来爱他,来关心他。

  可是,无论怎样,她走的平静,好像这样偏执的一生都得到升华。

  可是许西溪就像一个被留在那里的人。

  他内心重复的痛苦着“求不得”。既怨恨又痛苦。

  一个人的生活,仅仅两年,正如沈时齐当初跟他说的。

  “你总得有自己想做的事情吧?”

  那时候是17岁的许西溪,18岁的许西溪仍然在街头走动,目光茫然。

  他仍未想通生活的意义,刚有尝试结束的念头就被沈时齐劝退……

  一个理科生声情并茂的跟他讲述演绎了自杀的一百种失败案例和方法。

  很好。

  许西溪坚持苟活着。

  突然有一天,已经在漫长的压抑里他意识到这个问题。

  于是当又一次少年的沈时齐问他时——

  “你之后,想要做什么?”

  “过一天是一天。”

  …………

  “你挺适合当明星。”

  “得了,为什么?”

  “显而易见。”

  “脸好,别嫉妒。”

  许西溪收敛笑容。

  “总觉得,好像来不及说我恨她,来不及向她证明说我会过得很好,我和她不一样……我甚至来不及向她展示,你看,我又变成了你这么悲哀的人……她就已经死了。”

  可是,她死的时候,又变得很奇怪。

  “她为了自己的爱情,赔上了一切,后来,她却没有临走之前见那个男人一面。”

  就只是拉着他,跟他要说很久很久的话。

  许西溪很茫然。

  她躺在那里,像一朵即将腐烂的玫瑰,可以看出曾经的美丽。

  但她已经老去,尽管她只有不到40岁,可是颓败和暮气充满在这个不幸的身体上。

  路湛一在和老师打电话。

  许西溪终于从漫长的神游中醒来。

  他看着这个年轻人。

  他活力,善良,俊朗,也热情。

  他在最好的年纪里,有梦想有未来,还拥有热爱的事物。

  他毕业了,应该好好的去享受旅行,去看看这个世界。或者进入顺利的行业内。

  总之,不该在这里浪费时间。

  可是路湛一充分的装聋作哑。

  “我好了,我要出院了。”

  路湛一犹犹豫豫,跟医生商量了一遍之后——

  “没错,是有些贫血,对,还容易头晕。”

  医生突然明白了潜台词,“再住院观察一下吧,别急着出院。”

  路湛一得逞。

  许西溪格外咸鱼。

  在这件事上他说不过路湛一。并且,他并不讨厌。

  只是有点闹脾气。

  路湛一立马走过来,准备了一堆东西来安慰他的许先生。

  “等再过一阵子天气凉快,我们去湖边玩,又清爽又舒服。”

  许西溪表示太累,但路湛一锲而不舍。

  “那边环境很好,花草茂盛,还有夜市。”

  好吧,是有点想去的。

  路湛一偷偷笑。

  他又开始异常开心的状态,让跟他通话的家人差异不已。

  “小湛,最近有什么开心事啊?”

  明明不久前还每天苦哈哈的脸,每天带着难过的表情。

  路湛一想到许西溪不好意思,“奶奶,我最近在外面逛,挺开心的。”

  奶奶不懂,仍然乐呵呵,“那就好,好好玩吧,给自己多买点好吃的。”

  许西溪在一旁听见老人哄小孩子的语气,又别扭又觉得不好意思。

  让别人的孙子每天伺候他什么的……确实有些尴尬。

  可是,他还是很乐意听路湛一跟家人打电话,比看剧还津津有味。

  路湛一开始还怕影响他休息,也怕许先生觉得烦躁,后来发现他并不讨厌,也待在病房打电话。

  有时候开着视频对着背景墙,很认真的聊天,还不忘跟许西溪不好意思的笑一下。

  许西溪被他这一笑弄的莫名其妙,觉得这小孩黏糊糊的。

  可是心情很好。

  他尤其喜欢路湛一和爷爷奶奶老人家通话,总带着一股亲密的温馨。

  他从来没有爷爷奶奶或者更年长的长辈,因此对这种更为好奇。

  尤其是老人家对待大孙的宠溺,总是能从对话里听得几分安心和温馨。

  就是莫名的,觉得很温暖。

  路湛一和他周围总是带着这种温暖的力量。

  路湛一也注意到了许先生,并且在对方要求他每次在这里打电话的时候。

  没有疑惑和惊喜,他甚至还有些难过。

  许西溪奇怪,“你怎么了?”

  路湛一支吾着实在难过,他只是突然觉得,许先生一定经历了很多很多失望,才会不再去要求和渴望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