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时辰到了。”便是查明了真相,副将因着自己误会了主将,差点害得小将军锒铛入狱,心里有愧,便也提前解甲归田,换上子侄来从军。

  来的也是个牛高马大的汉子,叫更生,十六岁,就已身高七尺,站在那里,颇有震慑力。年纪尚轻,还当不了事,季山河看他还算机灵,便点了当随从。

  谨记叔的叮嘱,更生看了看蒙蒙亮的天,小声提醒道。

  “嗯。”季山河应了一声。双眼仍注视着城门的方向。

  列阵完毕的士卒轻装上阵,因着季将军以性命担保,手下士兵绝不会参与谋逆一事,一切皆因受人蒙骗,立下军令状,定要活捉突厥王,戴罪立功,才让圣上开恩。

  便是这样,小将军也因保管虎符不慎,仗责三十,罚俸三年。

  士卒们又是愧疚,又是感动,精气神一上来,竟也有了些许虎狼之势。

  挂帅出征,便能从其他卫所征调士卒,名义上能统军十万,时隔多年,他也隐约碰到了父亲所及的最高处,无论是领兵,还是活捉突厥王,一切都是莫大的挑战。

  沈言。

  摸了摸挂在后腰上的弯刀,眸光微动,复又坚定。

  “将军。”不走不行了。更生再次提醒。

  又等了等。始终没等到想见的人。骑在马上的男人收回视线,难掩失望。

  “走吧。”

  城楼之上,清瘦颀长的身影立在跺墙前,双手拢袖,目送着一行远去,军队最前方,头顶的红缨鲜艳夺目。

  就在那道耀眼的身影,即将离开他的视线之际,骑在马上的人蓦然回首,锐利的目光似准确无误地望向他的方向,沈言没有动弹。

  季山河便也看不到一片衣角。他直觉冲着那片方向,扬了扬手里的长.枪,缨穗摇晃,最后便也消失不见。

  “一路顺风。”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沈言撩起耳边散落的发丝,望着城外的天空。

  活着回来啊,小将军。

  微风卷起了男人的低语,廖若无痕。

  *

  断断续续又撑了五年,宋稷已是油尽灯枯,缠绵床褥,那天风和日丽,是个摘柿子的好天气,他突然感觉到浑身轻快了起来,趁着精神尚可,他叫来了后宫嫔妃。

  为立太子,他封了珍贵妃为皇后,二皇子,便也成了嫡子,虽然有些对不起长子,但他还是早早地封了藩王,只待及冠,便迁出去。

  轮到他时,他也终于明白了当初父皇为何如此迫切,想要将所有东西教给他,冷酷无情的人也不由生出几分慈父心肠,实在是,不放心啊,他们还那么年幼。

  早知道有那么一天,他陆陆续续安排了诸事,交代了一些琐事,便也就散了。

  “梓潼。”

  已然行礼,准备离开的皇后没有听见,倒不如是没反应过来,半晌,她脚步微顿,转身,神色冷淡,“是,臣妾在。”

  听到动静,缀在后头,等着圣上留她下来叙话,却听到了那两个字,梓潼,唯妻也,淑妃神色复杂,难掩失望,干脆快步走了出去,华美的珠钗触碰,发出轻响。

  “你还怨朕吗?朕当年……”

  “圣上所做之事,皆有章法,岂是臣妾能置喙的?”一身雍容华贵的皇后坐在椅上,微微侧身,避免直视龙颜,清丽脱俗的脸上多了几分沉稳持重。

  “后宫事物繁杂,若圣上无事,臣妾便先行告退。”

  宋稷呐呐,看着女人冷若冰霜的侧脸,突然觉得索然无味,叹息,挥手,“你去吧。”

  迈步离开寝宫,正待坐上皇后步辇,便又看到乘撵而来的宦官,身形一顿,目光碰触,交换了一个眼神。

  沈言微微颔首,一触即分。

  “你在殿外,碰到皇后了吧。”刚入座,宫女奉茶,沈言捏起茶盏,拨开茶叶,便就听到圣上冷不丁地一句。

  “是。”

  “如何?”躺在床上的当今咳了咳,继续道,“和当年比起,如何?”

  沈言侧目,这种话,“不如何。”像对待物什的态度,炫耀还是别的什么,很恶心。

  “也对,你喜欢男人。”像是找到了素来冷静沉稳之人的弱点,病入膏肓的君王有了几分兴致,“男人与男人之间……”

  “圣上,如果没有旁的事,微臣便先行告退。”不欲探讨这些事情,沈言起身,行礼告退。

  “你那时候是想杀我的,对吧。”如果没有季山河那一跪。

  浑浊的双眼微眯,显露出几分清醒。

  沈言脚步微顿,垂眼,看着床上的人。

  宋稷摆手,“朕当初既然没有追究,都过了那么久了,又怎么会重新降罪,更何况……”

  “我还盼着你能继续辅佐太子。”

  沈言不置可否,“辅佐不敢当,卑贱之躯,不过做些寻常琐事。太子聪慧,想来很快便能独当一面。”

  “还记得我们曾经一起捉虾捣蛋,你什么都会,是村里的孩子王。”

  这才三十岁的年纪,回忆起过往,却像五六十岁一般,语气沧桑。

  “我记得……”

  “臣不记得了。”沈言打断了皇帝回顾往昔。这种事情,你不是素来当做耻辱吗?谈来做什么。

  就像孤苦无依的老头,絮絮叨叨,翻来覆去地讲述着陈年老事,怀念过去,别说这是一国之君,便是真的身世凄惨的孤寡老人,他也不见得有耐心聆听。

  “你心悦他。”

  冷不丁地又说回情情爱爱的事。

  沈言眉头微皱,转身要走。

  “爱一个人的眼神是藏不住的。”身后传来圣上沙哑的声音,“就算你躲着他……”

  清瘦颀长的身影消失不见。

  未尽之言被吞回肚子里,不由埋怨,“一个个的,脾气那么大。”

  *

  没过多久,也就圣上召见的次日,便就传来了圣上驾崩的消息,批阅奏折的动作微顿,朱笔落在奏折上,晕开了红痕。

  “嗯,知道了。”随手合上未干的奏折。

  沈言望向紫禁城外的天空。

  晴空万里,秋高气爽,是个好天气。

  一切有条不絮地进行,小殓、大殓、服丧、入葬。

  太子便也登基了。

  举国服丧白日,承康帝逝世的阴霾已然消散,前朝后宫都已步入正轨,将简单的问候请安折子分给小皇帝批复,兼之某些不太难的,挑些典型的,作为示范,一点点地教。

  按照祖制,皇子八岁出阁,如今虚岁八岁,太子已然成了皇帝,便还是要学习,正讲着,瘦了一圈的小人头一点一点,昏昏欲睡,眼下青黑,看起来课业相当繁重。

  沈言:……

  所以他才想捡现成的。

  “陛下累了,便去歇着吧。”

  平淡的声音涌入耳中,宋继猛地惊醒,瞧见宦官不辨喜怒的神色,缩了缩脑袋,“沈卿,朕知错了,你,你继续讲,我,朕保证,定不会睡着了。”

  “陛下精神不济,臣还是改日再讲。”沈言收拾了一下书桌,拱手行礼退下。“陛下好生休息。”

  “沈卿。”宋继急了,跳下龙椅,忙不迭地扒住宦官的腿,水汪汪的眼睛几乎要渗出泪来,“朕可以的,朕不困了,真的。”

  着实没有哄孩子的耐心,沈言摸了摸广袖,他记得前些个好像买了个,“拿去,便当做今日的功课。”

  宋继傻傻地接过,年纪尚小,却已知事,这是,“九连环?”比起宫制的玉石金银,打磨的光滑的木制品,是他没见过的样式。

  “嗯。”沈言颔首,轻瞥,“以陛下的天资,想来很快就能解出来了。”

  总是被太傅训斥,便是翰林院侍讲也是摇头,比起皇兄,他恐怕是没有念书的天分,心里已然接受自己天资愚钝,突然被沈卿这么一夸,他有些受宠若惊,却又生起了几分豪情壮志。

  “明日,不,今晚,我便能解出来。”

  “圣上量力而行,别耽误了功课。”沈言不置可否,抽身离去。

  申时,吃过晚膳,小皇帝罕见飞快地完成了太傅布置的课业,专心致志地研究起九连环来,不消半个时辰。

  “解出来了!”

  正在看书的李淑仪,隐隐听到稚嫩的欢呼声,鲜少听到皇儿如此喜形于色,心里微奇,身体惫懒,就叫人,“来人啊,扶哀家起来,去瞧瞧皇帝得了什么趣。”

  “母后,母后……”

  没等她起身,闲不住的小皇帝便就颠颠跑来了,“看,母后,这是我解出来的,厉害吧。”

  “这是谁给你的?”

  头顶传来轻柔的声音,柔荑轻轻抚摸着蓬松的小脑袋。

  直觉似乎不太对,出于对母后的信任,便也就说了,“是沈卿给我哒。”

  “是吗?有没有道谢?”

  “啊?”宋继被问倒了,“可是,师傅们说,朕是九五至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天下都是朕的,其他人所得的一切,都不过是从朕这借去的。”

  “这样的话,这九连环本就是朕的,只不过被沈卿拿了去,又还回来罢了,拿回我自己的东西,为何还要道谢呢?”

  对待孩子素来温柔的女人忍不住脸色微冷,摸了摸孩子瘦了一圈的脸颊,沉声道,“这又是谁教你的?”

  “太,太傅啊。”敏感地感觉到了母后语气的变化,宋继小心翼翼的打量着母后的神色,“这样,不对吗?”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陛下还得多听多想,不要偏听偏信才是。”太后不置可否,心里却是有了计较。

  宋继似懂非懂,点头,心里因解开九连环的快乐都消散了些许,嘟囔着,“做皇帝好累啊。”

  李淑仪心里微叹,摸了摸孩子的脸,终还是没有说出劝慰的话,“你喜欢沈卿吗?”

  宋继思考了片刻,犹豫了一下,点头。

  “为什么犹豫了,是不喜欢他吗?”

  “我感觉沈卿不太喜欢我,但是……”脸上微红,宋继怼了怼手指,“我挺喜欢沈卿的。”

  于是……

  “请恕臣拒绝,臣一介武夫,不通文墨,恐误人子弟。”

  御花园,凉亭,宫女四散开来,两人隔着圆桌相对而坐。

  “三年。”

  都是聪明人,一下子就抓住了要害。

  沈言抬眼。李淑仪亦是从容回视。

  气质相近的二人对视了一眼。

  “我倒是有个人选。”沈言干脆把人给卖了。

  “谁?”

  “前礼部尚书之子,今翰林院编修,程季节。”

  “……所以你就把我给卖了?”捏着新鲜到手的圣旨,程季节气急败坏,“我软磨硬泡,才说服了那匠人教我做伞,你怎的就这么无耻,为了与你那情郎长相厮守,就把人推火坑里。”

  “什么叫火坑,你不是说有人排挤你?还分了诸多非份内之事给你,苦不堪言。这不正是大好时机?至于你偏爱木工,宫里有御用监,兼造办,能工巧匠众多。”沈言呷了一口茶水。

  眼见着少年还在犹豫。

  “……在编的刑罚史可以借你看看。”

  程季节低头,吃点心。

  “……再加上观术。”

  沈言心里古怪,他又不是什么大家,为何这小子这么执着于看他写的书。

  “啊,我突然觉得当侍讲也挺好的,教书育人,这教的还是圣上,更是吾等荣幸。”见好就收,得了好处,程季节拍了拍手上的碎屑,粲然一笑,“多谢沈掌印款待,不胜感激。”

  “明日见。”

  说完,挥了挥手,又像风一样跑了。

  就这性子,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成独当一面的阁老。

  沈言叹气。

  ……想告老还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