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督主出手相助,不然我爹非得打断我的腿不可。”一身锦衣华服的少年拱手,白嫩的脸上还残留着些许后怕。

  以他爹那较真的性子,说不得还真就让他以后都坐四轮车了。

  沈言:……

  此番出门却不是做什么危险之事,不过是上门致歉,顺便补收赎金。

  一说上门收钱,闲的发慌的陈赦头一个应和,顺便拉上同僚尹六一道。加上私卫二十人,一行齐全。

  上门前,沈言虽有想过各种状况,但他着实没想到,礼部尚书与其子,当着他的面,竟就玩起了秦王绕柱走的把戏。

  “让你成天花天酒地,招猫逗狗,你个逆子,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真真丢尽了你爹的脸。”古板持正的中年男人手里抓着藤条,挥的啪啪作响,“还被人抓了个正着,丢不丢脸,啊,丢不丢脸。”

  “现在人找上门,收牢饭钱来了,你爹我一生清廉,可丢不起这脸,付不起这钱。这就把你腿给打折了,赔给别人去。”

  一通指桑骂槐不痛不痒,沈言兀自坐下,好整以暇地看着父子唇枪舌战,你来我往。指尖轻点,茶都没上一盏,撵客之意堂而昭著。

  “爹,您是我亲爹,怎的上来就要打折我的腿,人督公也还没出价啊,你怎的就知道付不起。”

  半大的少年躲在柱子后头,嚷嚷出声,“分明是在姨娘那吃了闷气,扭头倒把气撒我这来了。”

  本还是装装样子,这会儿程知非是真的怒火中烧了,闺房之事也是能摆到面上说的吗,啊?“程季节,你个逆子,这是要气死我,看我不好好收拾你!”

  “哎呦喂。”柔韧的藤条打在身上,少年疼的龇牙咧嘴,“打吧,打吧,打死我算了,大不了我回头挥刀自宫,进宫服侍圣上去。”

  话音刚落,全场寂静。

  就连气的胡须乱翘,满脸通红的中年男人都呆愣在地,扬起的藤条悬在空中,反应过来,冷汗津津。

  一时间,几乎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看向那人,噤若寒蝉。

  令人闻风丧胆的宦者轻笑出声,清泠如泉,听在众人耳中却似厉鬼索命。料峭春寒,透彻心扉,忆起此人的种种手段,灌脑洗髓,剥皮实草,油炸烹煮!胆子小的已然两股战战,牙齿颤抖。

  细长阴鸷的双眼微眯,“小公子,倒是快人快语,天真烂漫。”

  分列两侧的护卫齐刷刷地出刀,铮亮的寒光晃过父子二人的脸。

  不急不缓的声音落下,一片肃杀。

  “沈言你!”程知非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童言无忌,这厮心胸狭隘,竟还公然动刀?!

  荒唐至极!

  颤巍巍的奴仆们勇敢地站了出来,活像面对凶狠的狼群,瑟缩抱团的羊。

  沈言轻弹衣襟,神色淡淡。

  左右两侧对峙僵持,剑拔弩张。

  突然,一声脆响,打破了僵局。

  “督主救我!”

  马车微晃。见惯了避之不及,魂不附体的诸人,如此明目张胆,踩在他底线上蹦跶的,实属罕见。

  两大档头随行,其余人暗中保护。车厢里,便就只剩下四人。

  礼部尚书庶子,程季节,性子颇为活泼,十五岁的年纪,身量抽条,唇红齿白,一张脸圆圆的,带着些许蓬松的肉感,憨厚可掬。

  不仅胆大,还自来熟,主动说起那风月楼之事。

  “嗖嗖,切人如切瓜,好生厉害。”亮晶晶的眼睛满是崇拜,脸上却是没什么起伏。

  “可是,人的骨头那么硬,又是隔了那么远的距离,督主又是如何做到的呢?就不怕伤到旁人吗?万一有人没来得及跪下怎么办?”

  一连串的问题,叽叽喳喳。

  “无他,唯手熟尔。”沈言安坐于席,双手置于膝,神色平淡。

  “如庖丁解牛。”人体又非严丝密缝。

  至于会不会伤及无辜。

  “生死有命。”

  人在危急关头,会下意识听取最简洁有力且易达成的命令,非趋利避害,人本就偏向做容易的事情,此为一。二则,突厥人再熟悉大旻官话,听懂反应也需要时间。

  九成把握,便也够了。

  看出少年不过随口一说,没由得萍水相逢,便与人推心置腹。随口应付了两句。

  程季节果然没有较真,转而又问起旁的事情,“这世上真有武功吗?啊,我是代王兄问的。”

  对方口中的王兄,正是当时在场的纨绔子之一,平柔公主之子,圣上外甥,慕游侠,好武艺。沈言侧目,这孩子,倒不像他爹。

  “那你得问陈档头,他是我们东厂第一高手。”

  被督主一通夸赞迷昏了头脑,感觉到落在身上的视线,陈赦挺胸,正待那公子哥儿追着问,谁料那白面团似的脸又扭了回去,“算了,我也不是特别想知道。”

  “你小子……”

  “冷静,冷静。”

  马车一停。一行下车。

  脚踩泥泞,小公子提了提衣摆,四处张望,地处深山脚下,人迹罕至,只一座别院伫立在前,又是好奇,“不是去净身房?”

  “净身房归刑部管,选罪犯中少年幼童,人手不足,会向民间征召。所以,不是随时随地去都能看得到。”除非必要,他也没有带人观刑的兴致。

  下了车,靴底便沾了泥泞,沈言眉头微皱,本没想带人来,衣着也是按拜访的礼节,如此倒是不够轻便了。

  “督主。”别庄的管事殷勤地迎了上来,“舟车劳累,您是稍作休息,用些点心,还是……”

  “直接去。”沈言拢袖,径直走了进去。

  “是。可赶巧了不是,今个请了劁猪匠上门……”管事几步追上,领在前头,一边看路,一边侧身陪笑。

  “什么是劁猪匠?”程季节冷不丁地发问。

  “这……”管事僵硬,下意识看向主家。

  沈言轻瞥,微微颔首。

  “就是将猪崽的……”当着督主的面说这事儿,管事结结巴巴,心惊胆战,不消一会儿,额头便冒出冷汗来。

  “同阉。”沈言自己就答了。“你不是想看?劁猪也差不离。”

  程季节继续发问,“这猪为什么要阉了?”

  懒得回答,沈言给了管事一个眼神,让对方看着办,迈步上前。

  管事如释重负,便也就给贵人仔细讲来,“这猪啊,膘肥体壮,养在一道,吃饱喝足了,就容易逞凶斗狠,造成伤亡,趁其幼小就得……”

  “别看猪憨傻惫懒,吃的可多,甚至连肉啊也是吃的,饿狠了还吃小孩,有传闻啊,有人醉酒回家,倒在猪圈里,不省人事,第二天就被发现啃的血肉模糊。所以,平日里喂食都得小心。”

  又说了好些养猪骟猪的事儿。

  程季节点头,若有所思。

  “到了。”

  远远瞧见了猪圈,形销骨立的身影立在那里,身边还站了个局促不安的壮汉。程季节快步走去,却听见宦者的声音响起。

  “家中小孩被惯坏了,不懂人间疾苦,所以想来看看。”

  “啊,这……”近了,劁猪匠看了一眼长得白白嫩嫩的小少爷,心里嘀咕,要他衣食无忧,哪还用得着后辈遭这罪啊,贵人们的想法当真匪夷所思。

  转念又想,管他贵人的想法,日子总还是要过的。

  “正好还有两头没劁,若是贵人不嫌弃,瞧我给露上一手。”说到自己的长项,一脸憨厚的壮汉颇为自得,“不是我吹牛啊,整个京城再也没有比我手艺更好的了,就连太祖都是亲口夸过的啊,那什么……”

  “双手劈开生死路,一刀割断是非根。”程季节插嘴道。

  沈言哂笑,年轻人。

  “哎,就是这个,贵人当真神童在世,文曲星下凡啊。”

  “这和什么神童,文曲星没什么关系吧。”缀在后头的陈赦捂着鼻子,“噢,好臭,我们到底为什么要来这里啊。”

  望着前方面不改色的督主,心里越发钦佩。

  督主,神人也。

  显然忘了,正是他崇敬钦佩的督主带他们来的这里。

  “少说两句吧。”尹六黑脸,一路上听这家伙叨叨久了,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只见壮汉十分熟稔地摁住小猪四蹄,他手艺娴熟,便是一人也能完成,是以,也确实在这片颇有口碑。

  “瞧好咯。”

  却见寒光一闪,裂开了一条缝,渗出了淡淡的血丝,两手一捏,“咚”落在地上,猪崽后知后觉发出凄厉的尖叫,不住挣扎。

  劁猪匠又是极快地撒了一把草木灰,抹匀,这就成了。

  众人看在眼里,不禁腿间一凉。唯有二人面不改色,小的那个甚至还颇有兴致,叽叽喳喳问了好些问题。

  然而,欢快的日子总是短暂。

  赶场似的瞧了一眼,又打道回府,想到回家要面对的藤条,程季节颇有些怏怏不乐,回想起这一路的经历,自持聪明的他,顿时感觉自己被敷衍了,“你怎知今日有劁猪匠上门?”

  “巧合。”沈言翻着书。

  “我爹怕你构陷他贪污受贿。”所以一开始就直言拒绝破钱挡灾。

  沈言不为所动,翻看着放置在车马里的闲书。

  程季节看了一眼书名,搜神记,不感兴趣地挪开眼睛。

  车轱辘转着,逐渐有了人声。

  回去时,左右档头都坐在了外头,说是散散味,车内香气馥郁,久了,熏的头疼。

  半晌,程季节皱了皱鼻子,又道,“听闻何兄遭了大罪,回去以后发热不止,嘴里不住念叨头,血,醒来以后更是浑浑噩噩,萎靡不振。”说着,他打量着眼前人的神色。

  那酒囊饭袋又是哪里得罪他了?竟还下手整治?

  “何兄又是淑妃娘娘的侄儿,家中幼子,颇受宠爱,听闻何家因此事,记恨上了你,上奏要治你死罪,虽然没成,但定不会善罢甘休。淑妃娘娘前两年又诞下皇嗣,地位稳固。”

  程季节撑着脸,眼里带着狡黠,“在场的纨绔子弟里,王兄何兄碰不得,其余的不得宠,所以,你才来找我对不对?”

  “这下,圣上可是要急了。”

  文臣宦官有联合之兆,可不急的燎泡?可若是宦官和皇孙贵胄勾结,那才是如坐针毡呢。

  沈言终于分了个眼神过去,“簪云楼杂话。”

  少年得意洋洋的笑容凝滞,回顾了一下自己说的话,啊,是那句卖弄的对联,露了马脚,脸垮了下来,嘴硬辩解,“我道听途说的。”

  沈言不置可否。

  “好吧,我故意的。”程季节厚颜承认自己是在捣乱,好趁机出门放风,可这才多久,又被送回去了,他垂头丧气,“四书五经,着实无聊。”他都会了。

  沈言翻页,“那就看点闲书。”

  “搜神记?”

  “齐民要术,百川学海,梦溪笔谈,水经注,算经十书……”沈言放下手里的书,“术业有专攻,你觉得以你现在的本事,能做什么?”

  “著书立说?”程季节摸了摸下颌,倒是很敢畅所欲言,“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是为知行合一?”

  “民间小事倒也挺有趣的。”

  捏着书脊的手微顿,脑海里隐约闪过一丝念头,车马停滞,车厢传来轻响,“督主,到了。”

  “你该走了。”随手将图册放在桌上,抽出压在下面的书。

  “嗯?”注意到男人的动作,程季节侧目,一本未曾见过的书,画工细腻的剪影,字迹飘逸灵动,上书,“失魂?”东厂提督竟是喜欢收集神灵鬼怪的闲书吗?

  不由伸手要拿,刚捏起一角,书就被摁住了,动弹不得。却见面容清俊的男人神色冷淡,眉眼一瞥,“你该走了。”

  “吝啬。”程季节小声叨叨,磨磨蹭蹭地到了车帘前,突然想起没得到的回答,“你还没……”

  “劁猪要看猪龄,尽量选择清晨,时节多集中在开春后农忙前,以及上秋后。”收拢了散乱的书,沈言侧目,“所以,是巧合。”

  程季节定定地看着眼前清瘦文弱的男人,一点不像传闻中心狠毒辣的奸佞小人,不由感叹,“怪不得我爹斗不过你。”

  说完,便也就掀起车帘,穿靴下马。

  “你比你爹强。”

  马车渐行渐远,风中传来男人的声音,了若无痕。

  “啊?”聪明如他也没搞明白这打得什么哑谜。

  纨绔公子茫然挠头。

  我爹?礼部尚书。

  比我爹强,那岂不是……

  内阁大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