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主的宠信,向来是虚无缥缈的东西。

  说不准上一刻还是心腹,下一刻会不会就成了逆贼。

  众所周知,太.祖时期,旻朝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宰相,就是那么个被安上“造反谋逆”的罪名废职的倒霉蛋。

  圣上有心要治,丞相都不能幸免。更何况依附皇帝的宦官。

  处理完并不要紧的要紧事,沈言继续编纂开了个头的刑讯守则。

  本来这事并不迫切,但人之将死,哪怕是他,也想留下点什么。

  哪怕十有八.九,不见天日。

  跟时间以及所谓既定的天命搏命,倒是会有种还活的鲜活的错觉。

  余下,便也就日复一日地活着,然后死去罢了。

  扔掉无聊的遐想,沈言垂眼。

  自古刑法不分家,有功即赏,有过罚之,西周有《吕刑》,各朝有各律,当朝律法承前朝,囊括了方方面面,他没资格,也没本事做那修改律法之事。

  况且,这里的刑,是刑罚,惩戒违反律法的人,以儆效尤。

  他要写的刑,是刑讯,通过处刑得到口讯,是为审讯。

  正如棠朝酷吏编纂《罗织经》,将审讯逼供,诬告陷害总结成册,变成了一门学问。

  他也有相似的想法。

  毛毫沾了墨汁,落在空白册子上。

  一心二用。漫不经心地落下寥寥几笔,他当然知道,最近张扬的行径,会引得多少文臣忌惮不满,状告他的罪行,以此试探圣上的心意。

  至于罪行,不出意外,肯定又是通敌叛国,谋逆造反之类的重罪。

  从古至今,想要彻底整治一个人,无论是诬告,还是确有其事,都要收集罪状。

  纵观所有罪行,唯有谋逆,情节严重,似是而非,界定宽广,所以广受偏爱。

  结党营私是谋逆,说了些含糊的怨诽之言是谋逆,甚至在胡商摊子前多看两眼多说几句也能说是谋逆。只要皇位上的君王还想要江山稳固,哪怕是捕风捉影,也不会放任不管。

  一旦有那么点怀疑的念头。

  其他不经意的小事,也能被翻出来,说是早有先兆,坐实了罪名。

  收集证据,落实罪名,有时候是极其困难的事情。

  但反过来,罗织罪状,再寻找证据,就变得简单起来。甚至还能依据已知行程,编个像模像样的证据来。

  如那奇书所画,圣上夜里急召,赐御舆。

  当他深受圣上信任,那就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当他被圣上忌惮嫌恶,吃饭喝水都是过错。

  毛毫在素白的纸上拖行,转折顿笔。整齐端正的台阁体跃然纸上。挽袖,又沾一点墨汁,撇开。

  圣上赏赐,那是圣上的事情,刚正忠诚的人,哪怕抗旨,也该做到为臣本分,御舆是皇帝坐乘,敢乘就是有不臣之心,嚣张跋扈。就算圣上特赦,也该赏罚分明,无论何人,擅闯宵禁,自当受罚。

  否则,当朝律法何在,屡屡破例,天子威严何在?

  耳边仿佛要响起某某大臣义正词严的怒斥。不忠不义的帽子不偏不倚扣在“沈言”的头上。

  大抵那画太过真实,承转起合,恰到好处,串联起来,甚至能想象得到那场景。

  经历了一番唇枪舌战,你来我往。并非所有朝臣都是“沈言”的仇敌,亦有不少审时度势之人投靠了他。有人想动他,自然就有人想保他。

  真正生杀予夺之人,却是端坐高台,看着底下的闹剧,心里早已有了决断。

  “沈言”一介宦官,没资格上朝,只能听候最后的处决,但他并不担心,因着圣上还用的着他。

  如旁人所说,圣上对他一见如故,看他姿容俊秀,颇有胆识,不似寻常宦者,方才重用了他。那都是溜须拍马的恭维。

  “沈言”知道,什么都是虚的,所有倚重,偏爱,下放权力,独揽大权,一切只因为他还有用。

  但现在,他没用了。

  忆起书卷里寥寥几笔画面,沈言哂笑,只觉有趣,又有些荒谬。

  不想辜负圣恩,所以哪怕天上下着泼盆大雨,仍坐着容易漏风渗雨御舆进宫,害怕圣上左右为难,听到大臣发难辞官的消息,主动认罚,竟还是陶杌那厮亲自动的手。

  笞打四十。圣上开恩,体谅他身子差,只罚二十。

  哪怕这会儿没经历那些,沈言搁下笔,坐下歇息,端起茶盏。

  病弱瘦削的男子低垂着眼,注视着茶盏中沉浮的茶叶,轻呷了一口,水已经凉了,微冷的茶水入肚,像他如今的心情,也唯有独处时方能宣泄出来的心情。

  他所想的君臣相宜,不过是他自欺欺人。

  一切早有预兆,是他还心存希冀。

  如果没有那画册……

  就像那些个文人,斥责先帝来位不正,对那没找着尸首的建承帝念念不忘,不肯归顺,这才让先帝越发不信任,弃文官而不用,转而重用起宦官来。

  没有谁是无可替代的。东厂没了,还有锦衣卫,甚至西厂,暗卫。

  身处高位,你就不应该犯错。

  可若是你依仗的靠山让你犯错。

  那你就只能,认命去死。

  细长的双眼微眯,可若让他那般窝囊死去,沈言缓步走到窗前,推开了窗户。

  那他,只能让别人去死。

  料峭春寒,微风涌进屋内,扬起了鬓角发丝。

  屋外什么都没有,只临了一堵高墙,这位置是他选的,不想开窗的时候,被过路的下属像看猴一样用惊诧的目光,偷偷窥看,更不想对着来往的人群。

  往日里察言观色已经够了,完全不想看谁偷了腥,谁又被收买,谁吃了街口那家灌汤包,谁偷奸耍滑忘了点卯。

  微弱的阳光顺着高墙落下,堪堪触碰到窗棱。

  一袭青衫伫立在窗前,微风吹过,形销骨立,面无血色的宦者隐没在黑暗之中,双眼沉沉,如同蛰伏在暗处的蛇,冰冷无光。

  沈言抬手,骨节分明的手伸了出去,微暖的阳光落在掌心,青筋衬着苍白的手,仿佛要在这微光中,彻底融化。他翻转手心,手背朝上,指甲盖也是灰白暗淡。

  将多余的情绪抽离,冷眼旁观。

  圣上为何对他有了杀意?

  这些年来,他行事谨慎,鲜少逾矩,亦不骄不躁,为圣上办成了不少差事。

  不说君臣相宜,自认为还是一把合格的刀,还算趁手。

  圣上突然如此动作,要至他于死地。

  只手搭在窗台,沈言目光沉浮。

  一则,因为东厂档头遍布各地,听命于他,权势过大,圣上认为把控不住,感到威胁。

  二则,他无意间触碰到了圣上的忌讳。

  忌讳……

  东厂自先帝立起,目的是为了暗中寻找建承帝的踪迹,当初还是藩王的先帝携军攻入皇宫,掘地三尺,都没找到废帝尸体,疑心对方乔装打扮出逃到民间。

  先帝是太.祖庶子,建承帝是太.祖嫡孙,庶叔造嫡侄的反,乱了纲常,因此,当时朝臣民间都有拥护废帝复立的声音。先帝为此夜不能寐,重用宦官,成立东厂。

  这般处境,落在当今身上也是一样。甚至,因为圣上是先祖遗落民间的皇子,即便认祖归宗,仍然有混淆皇室血脉的流言蜚语。

  会是这个吗?他知道的太多了?

  指尖轻敲窗台。

  这时候,如果说出疑似找到建承帝后裔的消息,祸水东引,能不能转移当今越发显露的杀心?

  不,他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

  正如他知道的,暗卫发展的极快,所谓建承帝后裔出现的消息,圣上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反正,东厂提督,现在是不该知道的。

  沈言遥遥看向威严高耸的岔脊,紧绷的肩背放松下来。

  巳时。

  距离画中“沈言”身死狱中,还有十二个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