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一般静默。

  在用符阵追踪到大师兄之前,他未曾预想会遇到这般尴尬的场面,和预想的大师兄被困牢笼、昏迷不醒的场景不同。亮如白昼的石室里,衣衫不整的两人,地上残留的血迹,夹杂着刺鼻的味道,似乎还是化尸粉和迷情剂。

  着实,让人意外。

  温易抬手,遮住小师妹的眼睛,灵力覆住两人周身,左手握拳,克制地干咳了两声,“衣服。”

  刑架不知怎的消失了,连带着衣衫褴褛的时真也恢复了寻常,除了发髻扰乱,衣袖微皱,完全是分离时穿戴齐整的模样,这样一来,就只有……

  低头,看到自己大敞的胸肌,本还觉得凉快,这会儿却像在耍流氓,李修凡脸色涨红,捡起地上的衣服,囫囵穿了起来,“等等,马上就好。”

  少年动作极快,就连他想帮把手都没赶上,半晌,顾时真愣愣地收回手,若无其事地背在身后,只看着对方动作,眼神专注。

  突然,感觉到落在身上的目光,抬眼,便与气质温润的男人对上了眼。

  不知两人的眉眼干系,李修凡逃避似的低头穿衣,三五下囫囵将自己包了个严实,“咳咳,那什么,好了。”

  温易探究地打量着大师兄的神色,神色冷峻的男人似有所感,抬眼,目光相对,黑白分明的双眼仍旧清明。

  没中幻术。

  气质温润的男人不住拧眉,这才看向说话之人,仓促间外穿中衣,形容狼狈的少年颇有些窘迫地立在那里,发丝散乱,衣衫秽暗,似经历了一场艰难的比斗。

  双修。

  可为何偏是这人?

  “大师兄。”听到准许,凌绒急切地拨开温师兄的手,看向大师兄的方向。双眼一怔,她刚刚分明看到师兄受伤了,血流了一身,抓着药瓶的手一紧,神色茫然,有些摸不着头脑,怎么如今,一点伤痕都没有。

  呃,难道是幻觉?

  既是幻觉,那,方才听到的什么双修,也,也是听错了吧。

  想到那惊骇之语,凌绒脸颊微红,转眼又落在了衣衫凌乱的少年身上,不知说些什么,便只是赸笑,“李师兄也在。”

  “小师妹。”

  “嗯,凌师妹。”李修凡摸了摸鼻尖,应了一声。

  随后便陷入了长久的静默,四人对立而站,谁也没再次出声。

  场面一度有些尴尬。

  李修凡僵着脸,只看着两人的方向,清泠的气息萦绕在身侧,似有若无,他知道对方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却没敢像往常那般扭头去看。

  大概有旁人在,刚说了一通惊世之语的时真,也没再说类似双修这般惊人的话,他松了一口气,又隐隐有些失落,狂跳不已的心慢慢平缓下来。

  少年低垂着眼,敛去了眼底的神色。

  时真定是不知双修的真正含义。

  我们是友人,挚友,这样就已经……

  “李兄弟。”面容温和的男人突然出声。

  捕捉到少年周身突然狂乱的气息,温易不着痕迹地将少女护在身后,“灵力似乎有些紊乱。”他探究地看向少年的眼睛,对方不是垂眼,便是偏头,完全没办法一窥究竟,印证心中的猜测。

  “诶?李师兄受内伤了吗?!”没听出师兄的深意,还以为李师兄受了伤,凌绒忙翻找着储物袋,“我这里有归墟补气丹。”能修复元气。

  “不必,我没事,谢谢凌师妹。”骤然从自己的思绪中出来,谢过少女的好意,李修凡撇了某人一眼,神色冷漠,大抵这世间的人情往来都有合不合缘一说,他与这看似温和的男人就是气场不合,注定处不来。

  没有错过一闪而过的殷红之色。果然,脸上惯常的笑意消失殆尽,神色凝重,温易抬手摁住挂在手上的珠串,身体紧绷。

  魔修。

  他不由看向站在对方身旁镇定自若的男人,眉头紧皱,大师兄,也被蒙蔽了吗?

  “此事说来话长,我们先出去吧。”李修凡不欲多说,对于这种暗含探究怀疑的目光,他颇为厌烦,再也回不到从前心如止水的境界,只想不管不顾打上一架。

  但这样不行,且不说对方警惕是人之常情,他本就有入魔的征兆,倘若换做是他,也会这般警惕,魔族乃三界之敌,人人得而诛之。

  如今,不过立场反过来罢了。

  而且,李修凡紧抿双唇,他们还是时真的同门。

  一切与时真有关的事情,都值得他慎重对待。

  按捺住心里的暴躁不悦,少年神色淡淡,别过头去,兀自说出自己知晓的消息,“此间似乎加持了法阵,许进不许出,我们之间有谁精通……”

  手腕一重,直到温热的体温从触碰的地方传来,心里才后知后觉一阵战栗,李修凡怔愣,低头看去,却见骨节分明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腕,时真……他顺着冷白的手往上,眉眼微松,也只有时真,能够轻易地突破他的防备。

  只见棱角分明的侧脸,清冽透亮的双眼看向前方,冷峻的面容认真慎重。

  “师兄?”不知为何,气氛突然有些凝重,凌绒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茫然不知所措。

  顾时真抓住少年的手,神情认真地看着温师弟的双眼,“我来看守他。”

  “若不放心,便由我来看守他。”

  温易非但没有松一口气,神色反而更加凝重,他看了少年一眼,拧眉,对方到底给师兄灌了什么迷魂汤,短短数日,竟让师兄偏心至此。

  不顾正邪两立,甚至……

  触及大师兄坚定认真的目光,温易紧抿双唇,有些痛心,“大师兄既然无事,为何不报个平安?五日没有行踪消息,师伯都惊动了。”

  连宗门都忘了。

  他看了师兄一眼,神色复杂。

  年少慕艾,当真能让人完全变了个样吗?

  “五日?”没有领会到师弟的意思,顾时真惊诧,神色茫然。

  李修凡也不由侧目,接过了话茬,眉头微皱,“可我们落入此境,似乎不到一日。”

  ……

  被后代的一通胡说气到,残影挥袖,打散了投影。

  “出来!”

  感受到恶心的窥探目光,顾非凡扬眉冷笑,拔高了声音。

  “哪里来的鼠辈,也敢扰了本尊的清净。”

  “他果然将好东西都留给了你。”沙哑的声音在洞府回荡,辨不清方向。

  “呵,装神弄鬼。”

  “这还真是一块风水宝地啊。”伴随着一声轻笑,黑影降临,盘旋而上,勾勒出高大健硕的轮廓,衣着暴露的魔修显出身形,唯有几处要害附着骨甲,他双手环胸,暗红的双眼微转。

  “别来无恙啊,顾天才。”

  “怎么是你?”高傲冷冽的眉眼满是嫌恶,就是这起子小人暗中偷袭,从中作梗,致使他渡劫失败,卑鄙小人,“从前的账我还没跟你算,这会儿就敢大摇大摆地送上门来了?”

  “有何不可。”魔修悬在空中,居高临下地看着盛怒的残影,淡然一笑,“如今,你也不过是黄泉彼端落在人间的一抹残影,又能做些什么?”

  就连惩罚,都只是不痛不痒地把人关在阵中。

  脆弱至极。严膳廷

  “你想做什么?!”隐约感觉到了不对劲。

  “不想做什么。”魔修戏谑道,“只是觉得,修真界平静太久,也该是时候热闹起来了。”

  “被困在魔界的魔修们,早已等候多时。”

  留下那么两句宣战般的话,身形一散,黑影化作青烟,消失无踪。

  “你!”顾非凡下意识要拦,但对方说的没错,他只是一抹残影,虽能启动阵法困住几个筑基修士,但完全拦不住一个元婴大圆满的魔修。

  这家伙,到底。

  就只为着说几句阴阳怪气的话?

  魔界之门怎么可能……

  等等。

  魔种。通往异界之钥。

  血缘唤醒。

  电光石火间,顾非凡想通了个中关节,“糟了,中计了。”

  “轰。”一声轻响,李修凡嘴里所说的无坚不摧的石壁轰然倒塌。

  不堪一击。

  温易看了少年一眼,神色古怪,就连凌绒也忍不住偷偷看了李修凡一眼,再看到两人牵着的手,她面露理解之色,李师兄,大概是想和大师兄多待些时日吧。

  感觉到落在身上的目光,隐约意识到两人误会了什么,惊诧迷惑的神色一变,“我……”仿佛哑巴吃了黄连,我,之前我就是,有些憋闷没法解释,李修凡撇头,“反正我遇到的……”

  凌绒点头,体贴地找了个借口,“或许人数一多,就变阵了。”

  话音未落,地动山摇,众人脚下不稳,颠的踉跄。厚重诡异的烟雾弥漫开来,让人辨不清方向。

  “小心!”

  “小师妹!”

  “师兄!”

  “时真!”

  飞沙走石,一阵飓风袭来。顾时真下意识地抓紧最近的人,手里却是一空,风声呼啸而过。他神色空白,挥舞着双手,抓到了纤细的手腕,心里一沉,不是修凡。

  迷雾重重,鸦黑色的羽翼展翅高飞,头顶犄角,身量高大的魔修冲破尘雾,裸.露的臂膀夹着个昏迷的人,正是不见的挚友。

  “修凡!”顾时真松开握住的手,纵身一跃,本命剑起,然而,尚未靠近,强大的威压兜头而下,身体承受不住高阶修士的神威,从空中坠落,“扑通。”双膝跪地,“砰”触碰的地板瞬间凹陷裂开。

  出鞘之剑被深深地钉在了墙上。

  这人……

  顾时真双手撑地,勉力抬头,与威压对抗的身躯发出抗议的声音,表皮充血皲裂,胸膛闷痛,血气翻涌,腰腹双脚使劲,却仍然动弹不得。

  等级差距。

  他盯着陌生魔修臂弯里的人,瞠目欲裂,眼眶发红。“修,凡。”唇角溢出一丝血迹。

  “这位小友我就带走了。”没有理会实力低微者的挣扎,魔修大笑一声,挥手,“替我向紫霄老儿问好。”

  遮天蔽日的翅膀一扇,卷起巨风。散落的头发拍在脸上,挟持友人的恶徒冲天而起,撞开了一个大洞。

  微弱的光亮倾泻而下。

  灰蒙蒙的天空之下,乌黑羽翼振翅高飞,消失无踪。冷风顺着大洞灌了进来,寒冷彻骨。

  魔修。

  顾时真死死地盯着魔修离开的方向,咬紧牙关,下颌线因紧绷而微微隆起。背脊拱起,大腿后部发力,双膝一点点离开地面,鞋尖陷进了地里。

  “啊。”一声低呵,猛地挣开了束缚。踉跄站直。

  顾时真纵身一跃,“铮”一声轻响,一剑飞来,灵力附体,双脚乘剑,强行驱使,连人带剑追着消失的方向冲了上去。

  魔修!

  “温师兄……”

  小师妹模糊变调的声音从下方传来,冷风呼呼作响。

  剑身不住颤抖,无法承受长时间的穿行。

  魔修!垂在身侧的手不住收紧。悬在风口处的剑身发出嗡鸣。

  看着远处杳无踪迹的天空,顾时真闭眼,犹带不甘。

  修凡……

  沾了泥泞的靴子出现在眼前,勉力支撑的少女抬眼,心里一松,双眼氤氲,“大师兄,温师兄他……”

  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跪倒在地,输送灵力的手颓然垂下。

  身体仍忍不住战栗,若非温师兄替她挡了,“是我没用。”

  遇到真正强大的敌人,连逃跑都是奢望。

  “不是你的错。”承起师弟的重量,扶起小师妹,神色冷冽的男人望向破开的天空,一如既往的沉稳持重,“我们回宗。”

  攒紧的拳头渗出了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