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杀了时真。

  脑海里不断重复着血色场景,李修凡瞠目欲裂,血液粘腻的触感如此真实,鼻尖还残留着血腥气,我杀了时真,喉咙微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胸膛像破了个大洞,明亮的双眼晕染了血色。

  少年茫然呆滞。

  为什么会这样。他徒劳睁眼,脑海里浮现出他们相识的点点滴滴,明明只是初识,却比从前数十载都要开心,就像,缺失的部分回来了。

  垂眸浅笑的他,认真聆听的他,茫然歪头的他……

  弥足珍贵的记忆消失,陷入无尽的黑暗。

  我珍视的他。

  被将来的我,杀死了。

  啊啊啊啊啊啊。

  被绝望痛苦浸染,未曾察觉周遭的场景徒然一变。

  “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面容温润的男子脸色一冷,拦住了拜祭的人。

  “是不是你。”想到那些传言,温易一把揪住男人的衣襟,脸上没了温和,“以那大魔头的修为,还不至于让师兄同归于尽。”

  他双眼微沉,连声质疑,“就算是。两个金丹期的大能同归于尽,爆发出的冲击,又岂是你一个筑基期的修士能抵挡的?”整个秘境几乎都铲为了平地,可见威力之大。

  在场的所有修士几乎都受了重伤。

  眼前的人竟只受了点皮外伤?他忍不住做最坏的预想,是不是对方见势不妙,拿师兄挡刀,害怕被他们追查,才谎称师兄与魔修同归于尽。

  面容清俊的男人抬眼,神色冷淡地看着眼前人,像是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物什,即便在温易刻意放出的威压之下,仍背脊挺直,不为所动。

  “你还是一样刻薄,不管我做什么,都觉得是不怀好意。”

  “你是不是怀疑,是我杀了他。”阴沉的眉眼微弯,露出不带感情的微笑。

  是我。

  在对方越发愤怒的神色中,男人一脸无趣地收敛了笑意。

  “身死道消,仅此而已。”话语凉薄,极尽嘲讽。

  “你!”温易盛怒。

  吊着眼,满不在乎。

  现在知道追问了,当初你们都去哪里了呢?

  双眼扫视前方默然哀悼之人,皆是顾时真曾经的追求者,看着他们失魂落魄的模样,心中畅快。

  至于眼前的人,[李修凡]心中嗤笑,“啪。”拂去对方的手,没有解释更多。

  越过挡路的人,从木盒里捻起三根香,点燃。

  头七。

  白烟萦绕在还魂灯前。

  人死如灯灭。

  你呢?被我杀死的你,会回来找我报仇吗?

  他低垂着头,眼尾上扬,嘴角不易察觉地勾起。你再也不能拦我了。

  像将潜藏在心里的毒瘤狠狠地挖了出来。

  回忆起冰刀没入男人心脏时,对方罕见错愕震惊的神情,向来空无一物的双眼,终究倒映出他的模样。

  “我是李修凡。”记住我的名字。

  杀你的人,是我,李修凡。

  他低头,堵住了对方即将出口的声音,男人推拒,却被他擒住了手,十指交握,粘腻的血液粘连。很亲密。

  像那一夜荒唐,简陋的山洞间,石壁上,褪去了衣衫,仿若交*的野兽。他低头亲吻,男人却是嫌恶地扭头,沉默地承受着风雨,始终没有情动。

  被你厌恶的人压着做这种事情如何?

  鼻息交加。黑白分明的双眼倒映出他稍显狰狞的模样。

  很难看。

  男人不动了,眼里尽是他看不懂的神色。

  不要说话。

  无论是咒骂,斥责,诅咒,还是足以让他身败名裂的陈述。

  不存在了。

  不要说话。

  由我亲手……

  铁锈般的味道通过接触的唇舌浸入大脑,鼻尖闻到厚重的血腥气,嘴唇是温热的,然后慢慢变得冰凉。[李修凡]神色缱绻,眼底却是漠然。

  睫毛微颤,“我……”男人喉咙颤动,仿佛想说些什么。

  插在后心的冰刀微转,隔着利刃,他托着男人的背,低垂着眼,眼底是极致的黑,隐约泛着不详的红,勾连的血丝落在唇边,他贴着男人的嘴唇,温声道,“乖,不疼了。”他紧紧地抱住了怀里的人,任由冒出刃尖的冰刀,同样刺破他的胸膛。

  一寸,两寸。

  紧绷的肌肉微僵,气息一滞。疼,不仅是皮肉之苦,仿若骤然失去了什么,[李修凡]失神了一瞬,胸膛起伏,喘着粗气。

  “哈。”

  我熟悉你的一切,但是,你好像对我,一无所知。

  “恨吗?”栽在你看不起的小人物手上,屈辱死去。

  哈,我终将拿回属于我的一切。

  他低垂着头,想看看对方的神情。

  下一秒,怀里忽的一空,收紧的臂膀无处安放。

  心像空了一块,空荡荡的。

  结束了吗?

  [李修凡]愣愣地看着消失在原地的光点,下意识地伸手。

  发光的小点却是穿过他的指尖,消失不见。

  没有,什么都没有留下。“嘀嗒。”血色染红了白衫,[李修凡]茫然地捂着流血的伤口,仿若还能感觉到两颗心串在一起的悸动。

  “哈,哈哈。”这么轻易啊。带血的手扶额,越发显得脸色惨白,面容俊美的男人披散着头发,张狂大笑,阴鸷疯狂,半晌,笑声戛然而止,面无表情。

  “好笑吗?”一点也不。

  心头颤动。

  满头乌发染上了白。

  不知何时,温易便被前来拜祭的同宗弟子强拉走了,人来来往往,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了站在最前面的男人身上,一头白发夺目,精气散绝之兆。

  曾在场远远看到过的,欲言又止。

  不曾亲至,有所耳闻的,摇头叹息。

  即便是如此惊世骇俗的感情,也不得不钦佩那生死相随的勇气,可惜啊,命运弄人。

  “你拉着我作甚?”硬被同宗师弟给拉了出来,决心要个真相的温易有些恼怒,“问你们,你们支支吾吾。好不容易堵到了当事人,你又在这里从中作梗,你们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说到这个,师弟颇有些难以启齿,他小心翼翼地左右探看了一番,方才凑到师兄面前,将当初的事情细细说来,最后,他总结道。“李道友喜欢大师兄,所以,你以后别说李道友居心不良,害死师兄了。”

  唉,千错万错,都是那魔头的错。

  分开了这对有情人。

  听了师弟一席话,温易非但没有解开疑惑,心里越发觉得古怪了,“你们,为何都不觉得奇怪?李修凡活着,就是最大的疑点。”那么近的距离,这伤势,不可能……

  就算李修凡当真爱慕着师兄,可他平日里也没听师兄提起过这号人物,八成是对方单恋。

  难道,就凭对方当众拥吻了师兄,师兄没有拒绝。

  就能说因为对方爱慕师兄,所以绝不可能杀害师兄,因此,来洗脱对方谋杀大师兄的嫌疑吗?

  再说,即便是爱,也还有因爱生恨。

  他怎么就错了?

  师弟责怪地看着钻了牛角尖的男人,“师兄,你对李道友偏见太深了。分明是两人共同御敌,李道友也受了伤。好,假使李道友从中使诈,企图害死了重伤的大师兄,可师兄被大魔头自爆余波掀飞,被李道友接住,这段时间,师兄还是意识清醒着的。”

  “如果李道友真的做了什么小动作,以大师兄的本事,难道连发个信号的力气都没有了吗?”

  更何况,那人亲吻师兄尸体的时候,悲恸麻木的神色绝不是轻易能演出来的!

  冲破世俗的爱恋,需要多大的勇气,如果这都不算爱,那他们这些人完全就是无情无义。

  “我知道了。”看出师弟已然被那李修凡所迷惑,温易按捺不说。心里下定主意,查出真相,还师兄一个公道。

  如果我爱他,就不会舍得伤害他。[李修凡]抚摸着顾时真的灵牌。

  若是不爱,一身修为何来?

  “你在干什么?”沉浸在悲痛中的男人感觉不对,上前阻止。

  然而,[李修凡]的动作更快。染血的法器拴住了灵牌。

  这是?!

  “不好,他要结婚契。”怎么可以!

  冥婚是不可能……

  契约已成。微弱的牵连扎在心里。

  天空骤然出现大片红霞。

  果然,你还真是阴魂不散啊。粗糙的指尖抚摸着光洁的灵牌。

  你拥有世间所有的善,我承受着无端的恶。

  我算什么?

  哈,就算这样,似乎更加爱你了呢。

  世间的另一个,我。

  “他,是我的。”扯掉披在身上的白衣,谁要当狗屁君子,[李修凡]抱着灵牌,一步一步往外走去,绯红的衣衫仿若喜服。

  “你疯了?!把时真的灵牌交出来!”

  无数人阻止,无数人被不断攀升的灵气击飞。

  直到……

  “紫霄仙尊,快拦住他,李修凡……”

  门外,是神色复杂的长者。

  门里,是抱着灵牌的绯衣男人。

  “我该叫你什么?”[李修凡]停下脚步,笑弯了双眼,“师尊。”还是,师公?

  你在透过我,看向谁?

  顾时真,还是……

  你一生的污点?罪恶之首?

  [李修凡]讽刺一笑。

  紫霄有些恍惚。

  回过神来,他神色复杂。

  孤阴不生,独阳不长,阴阳离决,精气乃绝。

  这般道理,他竟现在才领悟。

  太迟了。

  “大胆!”还敢厚着脸皮喊师尊,做出这种强迫之事,卑鄙无耻。“时真绝不会和你成婚!”

  知道旁人误会了什么。

  紫霄沉默,暗叹,“是我错了。”

  “是吗?”[李修凡]不置可否,微笑,“这话说的,好像晚了点。”

  我等着你杀我,顾时真。

  你我,至死不休!

  “时真不要死……”李修凡猛地睁开双眼,跳了起来,“砰。”撞到了床顶。

  “……嗷呜。”眼角渗出一滴泪水,少年痛的捂着头,红着眼,翻身下床,缩成一团。不仅是痛的,还有羞愧可耻,伤心难过。失去时真的痛苦绝望仿若还残留在心里,他揪着胸襟,像被雨水打湿羽毛的雏鸟,瑟瑟发抖。

  强烈的情绪在心头翻涌,怎么会这样?

  梦到如此真实的预示,他心里慌乱苦闷。修士的梦境从不是无的放矢,所有梦境联合起来,他终是明白,他从前梦到的人根本不是他自己,是时真,寻到的机缘亦属于时真。

  这一刻,李修凡觉得自己就像卑劣的小偷,机缘巧合之下,窥伺了他人的人生,夺取了他人的机缘,还大言不惭地跑到正主面前,说要做一辈子的朋友。

  以后,竟然还会和时真反目成仇。

  完全被这个震撼的信息蒙蔽,混沌的大脑没有更认真地对比着梦境与现实的差别,只恐慌害怕自己未来某天性情大变,手刃亲友,是了,当初误以为是的时候,他就在防备着,没想到兜兜转转,那歹人竟是他自己。

  “轰隆。”

  顾时真骤然惊醒,下意识地摸了摸嘴唇,他好像梦到……

  天边电光一闪,照亮了床头的身影。

  “谁?!”结界竟然没被触……

  意外对上一双含泪的眼睛,趴在床边,哀伤痛苦又愧疚地看着他。“修凡,你,你怎么了?”困倦的大脑顿时清醒。

  少年摇头不说话。

  小眼瞪小眼。

  雨声越来越大,空气渐凉,看着少年衣衫单薄,身体颤抖,却固执地没有离去,顾时真无声叹息,往里面挪了挪,“天冷,上来说吧。”

  李修凡恹恹点头,带着某种失而复得的珍重,爬上了床。

  脱掉鞋袜,两人并排躺在床上,中间隔着一臂的距离,过分端庄的睡姿让李修凡很没有安全感,他侧身,背对着男人,蜷缩着身体,闷声道,“我今晚,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

  “嗯。”

  “我梦到,偷了你的东西,还杀了你。”

  “嗯。”

  李修凡忍不住转过身,面对着男人,重复道,“我说,我杀了你。”

  “嗯……”

  “你真的有听我说吗?我,杀了你。”

  顾时真有些困倦地耷拉着眼皮,侧身,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干燥的手往下,抓住了少年的手。

  ?难过闷涩的心情一滞,少年不明所以,任由对方拉过他的手。

  “噗嗤。”顾时真犯困。嘴里发出不那么优雅的拟声词。骨节分明的手被带着,触碰到跳动的心脏。李修凡睁大眼睛,灼热的温度袭来,心头发烫。

  “好了,你杀了我了。”

  挣扎着眯眼,他转而摸了摸少年柔软的头发,声音轻缓。

  嬿删亭

  “睡吧。只是梦。”

  话音刚落,眼皮落下,手腕垂落,竟睡了过去。

  愣愣地接住从头顶滑落的手,看着男人安然睡熟的侧脸,李修凡迟钝眨眼。

  黑夜中,少年蜷缩着身体,侧身,轻轻地捧着男人的手,戳向胸膛。吸了吸鼻子,憋住了眼泪,又是更汹涌的自责怒骂,为什么要来,为什么要说,明知道时真会原谅你,还跑到时真面前说这种话。

  你,你就是又蠢又坏。

  低头,捂着温热的手,额头轻轻挨着男人的肩膀。颤抖的身体平息了下来。

  时真那么好。

  鼻息闷在仿若冰雪浸染的衣襟上。他握着男人温热的手。

  一定,一定能长命百岁,得道成仙。

  谁也不能伤害你。狭长的双眼充斥着霞光,执拗固执。

  包括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