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的最后一抹云彩没入黑暗,城中逐渐燃起了灯。
从上往下看,规划齐整的燚城就像四四方方的一个田字,唯有四面边界,以及内圈一片灯火通明,角落各处,只零星点缀着微弱的光亮。
云来客栈,便是其中一个小光点。
看热闹的修士们早已散去,街上一片漆黑,标记住宿的旗帜,在客栈高处呼呼作响,敞开的大门里倾泻出一片亮光,落在一人一兽上,投下长长的影子,随风摇曳。
凌绒有些无聊地蹲坐在客栈旁,轻轻靠在瘫成一团的毛绒绒身上,摸着毛毛,嘟囔着,“师兄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她曲着腿,支着下颌,叹气,“还有李师兄。”希望他们不要受伤才好。
他们?想到自家小心眼的饲主,惊鸿翻了个白眼。
他们怕不是在外头玩的正开心,乐不思蜀。
跟那几个不孝子女一样。
哼,见色眼开,肤浅。惊鸿龇牙,不屑地甩了甩尾巴。
“唉……”少女又叹。
又来了。
惊鸿恹恹地双爪扒住耳朵。小年轻的哪里来的那么多烦心事,唉声叹气也不怕老。
要不是他不想进去面对那笑面虎……
“可是,到底为什么?”
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没有察觉到大犬的异样,娇俏可人的少女撑着脸颊,仰头,看着天空,仍想着白天的事。
被温师兄当众揭穿,就骤然化成青烟逃跑的蛟妖。到底为什么?
她百思不得其解。
为何那蛟妖自投罗网,还要让大家误会李师兄。
难道……
对方原本想趁机掳走她,不料她先看到了李师兄,追了上去,不经意间躲过了对方的算计,而后,她又一直和李师兄一道,没给到机会。
所以,那蛟妖歹计不成,心生怨愤,转而赶在他们之前,假扮小师弟,陷害李师兄,还把大师兄拖下水。
离间计,这分明就是离间计。
“太狠毒了。”少女跳了起来,愤愤握拳,“要是我再遇到那家伙,我就……”
愤愤不平的声音戛然而止。
是师兄,敏锐的感觉到师兄的气息,少女惊喜扭头,看向昏暗的街道。
黑暗中,两道白色的身影并肩而来。
身量高大的男子头戴玉冠,一丝不苟地尽数束起成髻,面容冷峻,宛若皑皑雪山。另一个稍矮一些,红带束发,面如冠玉,偏头,侧脸俊美,宛若山涧迷雾。
一冷一热,并肩而来,相谈甚欢,完全看不出之前还刀刃相向的模样。
这……
少女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微风吹来,隐约能够听到两人说话的声音。“这……师门……”
“这么说,过几日,你们就要重返师门。”李修凡有些失落,连稍微活泼起来的声音都变得低落。“好不容易才交上朋友,结果,那么快就要离开了吗?”
“我还想看看你的剑法,关于反手剑力道不足和出剑时机的破绽,我觉得还有能改进的地方。”
反手剑,顾时真脚步微顿,有些困惑。他从未在外人面前展示过此剑法,李兄弟又从何得知?当然,比起这个,他更关心的是,“你不觉得,这有违君子之风?不够坦荡?”
“诶?”李修凡惊诧,偏头,却见友人一脸认真,不由困惑。
“你为何会这么想?”
长长的绯红发带,因偏头的动作,落在脸侧,稍显颓然的双眼带着纯然的疑惑,“背对着敌人的人,是你。”他不由得认真掰扯。
真要说的话,难道不是你更危险?
倘若敌人同样是君子,自然会收手,就不会撞到你的剑。假使敌人是小人,那就是他自己撞上来的,与你何干?
更何况。
李修凡转了半圈,慢悠悠地倒着走。
怎么说……
“所谓君子,是经历了世间所有险恶,看破红尘,却依然拥有面对俗世的勇气。真诚待人,坦荡人生,无论善恶。这就是我追求的君子之风。”
“即是如此,又何必强求形式?”
君子在行亦在心,自己都想不明白,做人都没学会,又做什么道德典范?
剑意随心,大道至简。
何必在意庸人如何相看。
时真也是这样想的吧。但是,他很自然地问我了。
他在意我的看法。
李修凡心里高兴,我在时真心中,果然是不一样的,得到这般结论,少年欢欣雀跃,眉眼间带着明显的笑意。
他鲜少做这样明显的表情。常人的喜乐,他体悟的比他人更迟钝些,反倒是哀伤痛恨,这般激烈的消极情绪,他却能轻易感觉到。
也因如此,他总觉得,这世间并没有什么可期之事,什么君子,名门,不过是为了成为最终的自己。夺取资源,修心炼体,参道悟道,最后得道成仙,我该过这样的人生。
但是……李修凡克制的,没有雀跃地蹦着走,他看着男人的脸,心里涌上无尽的欢喜,有些事情,孤独一人,和两人一起,终究是不一样的。
“而且,我学的也是反手剑。就算有人指指点点。”李修凡眨眼,“我们一起打回去啊。”做一切离经叛道的事,做一切快意恩仇的事,做一切未曾触及的事。
纵然只是枯燥的修行,也会觉得有趣。
喜欢。
少年面对着他,笑意盎然。星光坠入少年眼底,璀璨夺目。
顾时真怔愣。
君子之风……
打回去……
难言的情绪在心里蔓延。
朦胧的月色,连带着那随性通透的灵魂,一道映入眼底,分不清到底哪个更加耀眼,破开了混沌的内心,就像有另一个自己,将心中深处压抑极深的想法,坦然说出。
心底不受控制地颤动着。
他懂我。我亦懂他。
顾时真迟钝地看着笑意鲜活的少年,初见时相似的冷冽,尽数变成了另一番模样,坦率真挚。
相似又不尽相似。
直到这一刻,他才后知后觉地理解了对方所说的。
我们注定要成为友人。不,是更加深刻的……
第一次迫切想要说些什么。
“李兄。”修凡,“我……”
“师兄!”
少女响亮的喊声却是打破了男人少有的冲动。
少年翻转过身来,再次并肩而行。“嗯?”没有错过挚友的叫唤,他侧目询问。
心里汹涌的情绪一退,喉咙微动,却始终拼凑不成完整的句子,脑袋空白了一瞬,顾时真有些窘迫地摇头,“无事。”想到自己那一瞬间的突兀想法,他紧抿双唇,神色越发冷峻。
唯有耳尖的一点绯红暴露出他的真实情绪。
到底是什么?
就像有只毛绒绒的爪子在心里挠了一把,双眼忍不住探看,瞥见微红的耳尖。
看这样,也不像是无事。
李修凡困惑又好奇,挚友到底想对他说什么?
感觉到身边人的视线,顾时真身形微顿,有些不自然地撇头,握拳抵住唇边,干咳了两声。
听到男人的咳嗽声,李修凡吓了一跳,也顾不得想那些有的没的。
以修真者的体魄,怎么会突然咳嗽?
他忙不迭地凑了上去,摁住对方的肩膀,伸头探脑,指尖摸了摸额头,“你是不是受伤了,受凉了,还是……”
“嘶,李兄……”从未和旁人如此贴近,顾时真反手抵住少年的额头,脖子后仰,“我真的没事。”
“可是你……”
四目相对。李修凡被对方坚定的目光劝退了,“好吧,要是不舒服,一定要告诉我。不然,不然,我会不舒服。”
为什么啊,有什么事情不能告诉我吗?
少年有些恹恹地拉开了距离,顾时真松了一口气,虽不明所以,还是含糊地应了一声。
凌绒小跑迎了上去,近了,敏锐地感觉到两人之间有些奇怪的气氛,她脚步一顿,上下打量了一下两人,小心翼翼地问道,“我,我没有打扰……”
在两人的注视下,少女的声音越来越小,“咳咳,打扰到师兄,们吧。”这种两个大师兄在前的可怕感觉是怎么回事?感觉在直面她爹娘T_T
暂且按捺住对乱七八糟的想法,李修凡神情严肃,抱拳,因着还抓着剑,姿势有些奇怪,但态度是十分慎重。
“抱歉,我那时候……”
虽说他那会儿有些不太对劲,但剑是他使的,意识也还清醒着,凭着一股冲动,就敢靠着没练多久的剑法朝人砍,虽然收了力道,但这般狂妄蔑视的态度,就该……
“没事没事,我都知道啦。”一下子领会到李师兄的意思,凌绒忙摆手,“都是那蛟妖的错,可惜被他跑了。”少女颇为懊恼地挥拳。
“李师兄也是被那蛟妖迷惑了吧,我相信朝我挥剑绝非你本意。”更何况,她这不是没事嘛。
凌绒摸了摸鼻子。“如果你坚持,那我接受李师兄你的道歉。”所以,真的不用那么慎重啦。
被凌绒一连串的话弄的有些迷茫,感觉到对方的善意,李修凡心中触动,只是,蛟妖,又是怎么回事?他下意识地看向身边的人。
蛟妖,这关蛟妖什么事?顾时真听在耳里,同样不明所以,他回以同样茫然的目光。两人面面相觑,又齐刷刷地看向眼前人。
顾时真嘴唇微动,“师妹……”正待细问。
轻柔的声音同时响起,意外打断了他的问话。
“有什么话还是进来说吧。”
三人循声望去。
“温师弟。”“温师兄。”
李修凡沉默。这人,对我有敌意。
温易的目光落在师兄妹身上,天生含笑的眉眼和往常一样和煦,他不着痕迹地打量着顾师兄,确认没有受伤,黑白分明的眼睛转而落在了唯一的外人身上。
“师兄,这位道友是?”
男人垂眼,瑞凤眼温润带笑。
少年抬眼,三白眼倦怠而轻蔑。
两人目光相对。暗潮汹涌。
嘶。敏锐的感觉到气氛不对,凌绒倒退两步,紧张地抱住毛绒绒,一双眼睛克制地在三人之间逡巡。
温师兄素来和顾师兄亲近,该不会……
横隔在两人之间,顾时真却是有些茫然,虽然感觉有点奇怪,但他还是认真地为二人引见。“温师弟,李兄是……”他微微侧身,正待偏头,看向身后侧的友人,手肘忽的一重,骨节分明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肘。
他竟没反应过来。顾时真错愕,更重要的是,修凡他……
李修凡上前一步,肩膀顺势靠了上去,胳膊揽住时真的肩膀,像市井兄弟一样,单方面的勾肩搭背。鼻尖萦绕着冷冽的气息,紧贴的温度带来某种安全感,因微弱的敌意升起的暴躁被尽数压了下去。
灼热的体温隔着衣衫传来,太近了,顾时真有些混沌地想到,友,友人是这样,这样相处的吗?但是为什么要在……意识到师弟妹还在看着,他身体一僵,低呵,“李兄弟……”不应该这样的。
君子之交淡如水。
这,这……
少年大大咧咧地搂住了比他稍微年长些的男人,仿若哥俩好的架势,在温易眼里,便是劫持挑衅。他眼神微冷,身体紧绷,暗自提高警惕。
这人出现的时机如此巧合,果然另有所图。
竟还敢……
得寸进尺地拉近了距离,揽着怀里的友人,拉平的眉眼盯着骤然站直了身体的某人,李修凡舔了舔牙槽,哼笑。
少年昂首,眉眼间带着年少张狂,“注定要名扬天下之人。”
“我,万变门,李修凡是也!”
……还敢大放厥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