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

  太后风风火火而来,搅动了殿中原本沉静流淌的龙涎香。

  明黄色的帷幔重重叠叠,遮住了宽大的龙床,只能隐约透过烛火映照出的影子看见床上的皇帝。

  殿内,两名僧人正跪在榻旁,焚香、诵经、祷告。

  太后随意扫了一眼跪着的两名僧人,却不料这一看却不得了。

  僧人们转过身来,朝太后双手合十行礼。

  其中一位眉目清秀,正是曾在慈恩寺与太后私会的年轻僧人。

  他忽然出现在紫宸殿,让太后如遭雷劈,呆愣在原地,好半晌忘了出声。

  还是贺炤率先掀开帷幔走了出来,问:“太后如此急着找朕,是有何事?”

  太后如梦方醒,费力将视线从僧人身上移开,却已经忘了自己来找贺炤的初衷。

  她心中不安,忍不住问:“你请僧人进宫做什么?”

  贺炤身着寝衣,尚未束发,乌黑发丝垂落在背后,为他本就俊美的容颜勾勒出几分妖冶。

  因为在装病,贺炤眼角眉梢的凌厉被柔和,竟真生出几分羸弱的假象。

  贺炤寻了椅子坐下,气定神闲地瞧着太后,回答道:“儿臣身子抱恙,自然要请僧人进宫祝祷龙体康健。朕记得太后向来敬重僧人,怎么还会奇怪朕请他们入宫做什么?”

  太后压下心中不安,勉强扯起丹唇:“哀家不过是问问。”

  “说起祷告……”

  贺炤一只手虚握成拳,撑在腮旁。

  “朕却是远远不及太后虔诚。听说太后偶尔还会彻夜诵经祈祷,与师父同处一室,通宵达旦,废寝忘食。”

  贺炤的话显然是意有所指,他眸色微沉,语气放缓:“不知宗室和大臣们知道太后如此兢兢业业,会是什么反应呢?”

  “皇帝!”太后猛地打断他,“你是在威胁哀家吗?”

  太后的表情变得有些狰狞,狠狠盯着贺炤,仿佛恨不能撕了他。

  “你想要什么,明明白白说出来吧,不要在这儿拐弯抹角地威胁哀家。”太后道。

  然而贺炤摇了摇头,他说:“朕什么都不要。”

  “哼,你以为哀家会信你,你是想要哀家还政于你,对不对?”

  贺炤站了起来,他长身玉立,即便没有龙袍加身,此时此刻,也透露出了十足的帝王气度。

  贺炤宣告道:“朕是皇帝,全天下都属于朕,朕不用去‘要’任何东西,因为那本就是朕的。”

  刹那间,太后生出了一种被死死压制的不适感。

  她气得几乎要咬碎后槽牙,但平稳了心绪后,她依旧强撑着,嗤笑一声:

  “皇帝,这么多年了,你倒是学会了说大话。”

  “可惜啊。”太后目露狠厉,“你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小子,拿什么和哀家、以及哀家身后的郑家搏杀?只要哀家一声令下,你甚至无法踏出这紫宸殿一步!”

  太后最后看了一眼那名年轻清俊的僧人,眸中迸射出杀意:“一个僧人而已,能奈哀家何?”

  那名僧人被吓得两股战战,跪倒在地。

  说罢,太后转身便走,也不打算质问贺炤今日朝堂的事了。

  坐上轿辇后,太后气愤至极,吩咐:“让所有侍卫看紧紫宸殿,皇帝圣体欠安,定不能出门着了风。”

  秋菊赶紧领命:“奴婢知晓了,这就吩咐下去,娘娘息怒。”

  五日后,又是大朝会的日子。

  天刚蒙蒙亮,太后就坐在了镜前梳妆。

  宫女为她梳头,她则闭目养神。

  长乐宫清晨难得的宁静,被匆忙从外面赶来的秋菊打破。

  “太后,太后不好了!”

  太后皱起眉头,不耐道:“做什么毛毛躁躁的,越发没规矩。”

  秋菊跪下,双手呈上一封信,同时禀报到:“郑太夫人从宫外递进来的急信,说、说三老爷下狱了!”

  “什么?”太后立即睁开眼,夺过信封,快速拆开来看。

  信中果真写着她的三哥郑苗被连夜收押的消息。家中大乱,母亲请她拿个主意。

  秋菊满面忧愁,接着告知太后这宫内外一夜之间的剧变:“奴婢去拿信时,留意探听了一下,才得知昨晚登闻鼓旁,御英苑的学生跪了一地,鼓声响了一夜。”

  太后疑问:“响了一夜?哀家怎么没听见?”

  秋菊提醒:“娘娘,您向来眠浅,每天都要服用安神汤才能入睡,在药性之下睡得太沉,所以、所以……”

  “胡闹!这么大的事,你们也不叫醒哀家!”

  太后气急,把桌上的胭脂首饰掀翻在地。

  宫人们赶紧跪下,直呼有罪。

  秋菊继续说下去:“不仅如此,内阁的诸位大人们也不顾深夜入宫觐见。陛下、陛下拖着病体见了他们,商讨了半宿,最终决定把郑大人收押,留候调查……”

  “内阁?”太后秀眉紧蹙,“方阁老呢?他就没有阻止吗?”

  秋菊绝望道:“昨夜觐见,就是方阁老起的头。”

  闻言,太后身子一歪,差点从凳子上栽下去。

  ·

  乔曦没有向南,而是选择了往北前进。

  抵达下一座城镇,他们就舍弃了骡车,换上了更快的马匹。

  还好在宫中的时候陆争渡非要带乔曦上骑射课,他学了一二,否则今日骑马都摸不准方法。

  乔曦简单教给安和骑马的要领,两人就跨着高头大马,潇洒前行起来。

  好几日行进后,他们终于来到了北边一座天高皇帝远的城镇,名为梦云县。

  这座县城算是相当繁华了,街边商铺鳞次栉比,是个不错的落脚点。

  乔曦与安和牵着马走在县城的道路上,他们打算去租一间院落,暂时在此处住下。

  打听半日后,两人找到了一名中人,带他俩来到县城西边的甜水巷看房子。

  “咱们县城租房的人不算多,这里就是最好的地界,院子都小巧精致,距离街上也不远,来往便利极了。而且租金也不贵,押一付三,每月两吊钱。”

  中人客客气气介绍着。

  从外边看,小院的确不错,坐北朝南。

  就在乔曦打算进去瞧瞧时,另一户人家忽然发生了骚乱。

  一个身穿缎子衣料长袍的胖男人把一名瘦小的青衫男子推倒在地。

  便是这样,胖男人还不解气,指着青衫男子大骂起来:

  “你快给爷滚!你这个怪物,若是再赖着不走,把爷的住户吓走了,挡了爷的财路,爷叫你在这梦云县城里活不下去!”

  青衫男子伏在地上,去拉扯胖男人的裤脚,哭求道:“爷,求求你宽容,你若是再赶我走,我就真的无处可去了。我从未短过你的租金,你不能赶我走。”

  胖男人被他抓住了裤脚,顿时像是沾染了什么脏东西一般跳了起来。

  “你快别碰我!恶心死了!你是存心要把你的晦气传给爷不成!快滚快滚。”

  说着,胖男人从兜里掏出一吊钱,重重摔在青衫男子的身上。

  “租金爷都不要你的,滚吧!”

  乔曦转头看向中人,迟疑道:“这是……”

  中人也有些尴尬,去到胖男人面前拉住他:“庞东家,你哪天处理这事不好,非选在今日,你瞧,那边是来看房的人。”

  胖男人一看乔曦和他身边的安和,见他俩细皮嫩肉,显然是养尊处优的少爷模样,立即换上了一副嘴脸,谄媚地走向他们。

  “二位爷,见笑了。”胖男人抱拳作揖,“那人是个怪物,明明是个瘦弱男人,却肚大如怀胎,指不定是什么怪病,晦气极了。所以小人将他赶走,二位爷别见怪,尽可放心租我家的房子。”

  听见“肚大如怀胎”一句,乔曦心头一凛,生出许多猜测来。

  不过他并未立刻询问,而是温和笑笑:“哪里,东家这般会管理名下的产业,想必城中无人是你的对手吧。”

  “哈哈,做生意的,怎会没有对手呢。”

  胖男人摸了摸自己满是肥肉的大肚。

  “城东捉鱼巷的断指张——爷既然在租房子,肯定有所耳闻。可千万不能租他家的房子,他家的房子都破破烂烂,还住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人。”胖男人细心地叮嘱,“根本比不上我家一根小手指。二位爷选我老庞的房子,才是明智之举。”

  “哦,我们正是从城东过来的。”乔曦张嘴瞎说,“确实如庞大爷说的,不大合心意。”

  听见这话,胖男人喜笑颜开,叮嘱中人说:“你伺候好这二位爷,签了契纸,该你拿的,不会少你的。”

  中人忙应下不迭。

  说完,胖男人拍拍袖子走了。

  中人赶紧转头询问:“二位爷,你们打算租多久?”

  “不租了。”乔曦笑得温柔,说的话特别冷漠,“我怕住着住着被东家扫地出门,告辞。”

  中人呆住。

  还没反应过来,乔曦已经走到了那名青衫男子的身边,将他搀扶起来。

  青衫男子看了一眼乔曦,忙别过脸,用宽袖遮住自己的肚子,小声说了句:“多谢公子。”

  “别怕。”

  乔曦对他极尽温和与耐心。

  “我知道你不是得了怪病,你是怀孕了对不对?”

  青衫男子顿时面如金纸,摇着头想要否认。

  乔曦抓着他的肩膀,对他说:“没事。人们害怕你,是因为他们不曾见过,可我知晓这世上确有小部分男子拥有怀孕生子的能力,不会怕你的。”

  青衫男子小心翼翼抬头,看见乔曦的神色,发现他真的和其他用嫌恶眼神看自己的人不同,便渐渐放下了防备。

  但他本性依旧有些怕生,所以还是很小声:“我、我名叫宋书,多谢公子扶我起来。”

  听他名字不是古代平民常有的二狗柱子之类,乔曦便多问了一句:“你读过书?”

  宋书点了点头,但又摇头,他说:“我只是认得几个字而已。”

  乔曦思索片刻,与安和商量说:“咱们干脆租下一座整院儿,与这位宋公子同住如何?”

  能做一桩善事,安和自没有异议,点了点头。

  反倒是宋书惊讶,推拒起来:“怎能如此,你我萍水相逢,我便蒙受这般恩情,实在是不合适。”

  “不是恩情。”乔曦笑着反驳,“你要给我租金的,如何?”

  这……他还有什么拒绝的理由呢?

  宋书眼眶红红:“多谢公子不嫌弃。”

  安和适时发问:“可庞东家不许宋公子租住,咱们能去哪儿呢?”

  乔曦挤了挤眼睛,道:“方才那庞东家不是说了么,他有个生意上的对头。咱们就去那儿瞧瞧。”

  ·

  静居于紫宸殿中,不用处理政务,贺炤久违的有了下棋的时间。

  他手执黑子,正沉思下一步如何落定。

  此时,潜龙卫前来觐见。

  戴着面具的潜龙卫跪在贺炤面前,恭敬禀报:“陛下,乔公子找到了。”

  烛火闪烁,贺炤将手中的黑子放回了棋盒。

  “他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