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三灵一进工作室,便看着几个人一窝蜂似的。

  走进一看,只见众人中心围绕着一副新面孔。对方正停下画笔,缓缓抬起头。

  站在对面的方三灵从黑色口罩上,看到一双清澈冷清的双眸,平淡的激不起一丝水花。

  再低头一看,桌面白纸上不过几笔,跃然展示出一副末日废土衰败模样。

  低沉云层间探出硕大怪物触须,血腥竖瞳紧紧注视人间,似是在寻觅猎物。

  坍塌高楼之上,一位青年持剑迎上,寒风萧瑟,吹飒衣袂片片。隔得远些,青年面容并未看得真切,但亦然有种赴死一战的孤绝冷意。

  “画的不错!”赵炎率先出口赞叹,眼角余光瞥见方三灵也在,“三灵,你点评下。”

  这画风方三灵早就看过,在早些的一众投稿图中,脱颖而出。

  更别说对方设计的诡谲末日怪物与奇异植物,甚至贴心用文字做出标注。

  “……”

  方三灵又看了一眼,沉默不语,直接离开,留给大家一个莫名其妙的背影。

  “晏总,三灵脾气有些傲,您……”赵炎开口解释道。

  闻言,晏铭钊反而转头看向赵炎,话语低沉,“小赵话挺多的啊。”

  赵炎乖乖闭嘴了。

  茶水间里,方三灵狠狠折断一根铅笔,扔在垃圾桶里。

  “大学生,不开心啊?”姚秘书好笑对方的孩子气。

  “没有。”方三灵倔强回答。

  “你读书不容易,别一身傲气毁了自己。”

  方三灵像是被捅到痛处,抿紧双唇,一声不吭低头从姚秘书身边走过。

  看着对方走远的背影,姚秘书顿时五味杂陈,随即又好笑地摇摇头。

  方三灵档案他看过,挺招人疼的一北方小娃。

  爹妈早离了,谁也没管他,硬生生的靠勤工俭学、靠自己,考上一所好大学。

  学业功底扎实,又肯吃苦下功夫,就是心性太傲,有时候三句话下去愣是砸不出来个字。

  对姚秘书尚且如此,更别说普通员工。最后就导致许多人都传:方三灵心气高着呢,别给自己找不自在。

  这些话方三灵听到过,可那又怎样?比这难听一百倍,一千倍,一万倍的话,已经听过太多太多。

  甚至自我安慰:比起原来遭遇的事,这些人只会口头上说,不是已经很好了吗?

  到晚上姚秘书处理完公务,正准备离开,路过工作室,看到还有一盏灯微亮着。

  走进后才看到是方三灵圆圆的小脑袋,低着头正在画画,姚秘书悄声走到他身后,瞅见正在模仿沈舟白天的画作。

  “这么晚了还不走?”姚秘书开口道。

  方三灵像全身触电一般,被人窥探到心底秘密似的,立刻将画紧张收拾好,一股脑塞进抽屉里。

  “我拿完东西就走。”

  话音一落,也不管姚秘书,站起身就打算离开。

  “小方。”姚秘书开口道,“我和你遭遇差不多,所以……”

  “不,我们不一样。”

  方三灵止住脚步,转过头,黑黑头发下,一对抑郁混沌的双眸直视着姚秘书。

  仿佛见不到一点光亮。

  而他根本不给姚秘书再开口机会,独自离开。

  “啧,小屁孩。”姚秘书头疼,从兜里掏出两颗糖,放在方三灵桌上。

  “小屁孩多吃点糖,就不会觉得心里苦了。”

  姚秘书转过头,目光穿过透明玻璃投射到灯火阑珊的繁华都市,晦暗不清。

  “只要多吃糖,就不会觉得苦了。”

  低沉脆弱的语气,不知道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告慰亡人。

  第二日,方三灵才进工作室就敏感察觉到周围人眼光有些微妙的看他。

  但素来沉默惯了,没必要也不想去问到底发生什么事。

  直到午休前,在茶水间门口听到叽叽喳喳的讨论声,像针尖尖似,拼命往太阳穴里-插。

  “新来的画师好厉害,晏总也让特别关照。”

  “新画师来了,小方可就不是我们组稀罕人了。”

  “赵炎哥,你这话说的。”

  赵炎像开玩笑似的,将沈舟与方三灵放在一起做比较,又将方三灵贬低。

  在沈舟没有出现前,方三灵确实是香饽饽,赵炎也没少刷脸熟,誓将知心大哥哥人设贯彻到底。

  没想到,这会第一个“口无遮拦”。

  方三灵眨巴眨巴眼,倒吸口凉气,强迫自己冷静,硬生生在门口站了半小时。

  所有的玩笑话,在嬉笑打闹间,一字不落地听到耳朵里。

  仿佛又回到炎热的夏天,没有条件天天洗澡的方三灵,在同学嫌弃万恶的目光中,默默地将座位搬到角落中。

  他偷偷地吸了口气,原来自己骨头、血肉里散发出来的气味,与旁边垃圾桶是相似度百分百。

  目光、言论、谣言,像夏天黏腻潮湿角落中滋生的害虫、藤蔓。顺着四肢,向上攀爬,缠-绕勒紧。

  窒息感催得他反胃干呕。

  可吐出来的东西,只有发酸的黄水粘液,原来没钱吃饭,已经是好几天前的事了。

  方三灵看向窗外,明媚温暖的夏阳,万物欣欣向荣。

  转头,窗内教室青春活力洋溢,无忧无虑的少年少女茁壮成长。

  ——啪

  一个空饮料瓶投篮似的砸中方三灵桌子,发出清脆敲击音,吸引了所有人看好戏目光。

  “方三灵,你不是爱捡垃圾么,快收着。”

  所有人哄堂大笑。

  笑声清脆悦耳,方三灵抬头扫视一圈,美得像花一样的笑脸,都是青春。

  可为什么后背一阵阵冒冷汗,胃里一股股恶心直往上窜呢?

  方三灵默默地拿起塑料瓶,扔在垃圾桶里,晶莹水滴坠落在阴暗中,破碎在最好的年纪。

  他趴在桌子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想:可真讨厌夏天啊。

  可这个季节却如此漫长,像是要走完一生一样。

  他悄悄拿起笔,在草稿本上画了一个超人,从天而降,拯救世界。

  随后又觉得自己天真好笑,哪有什么救世主啊。

  赵炎和其他部门美女姐姐聊得嗨起,嘴角都快上天了。

  结果一出门,见着方三灵,瞬间尴尬得要死,眼神躲闪着,“三灵没去吃饭啊。”

  食堂饭菜便宜,但只提供中餐一顿。方三灵自带饭盒,中午打包带走,晚饭可以省些钱。

  “一会去。”

  方三灵放下杯子,咬咬牙,很想质问对方自己到底怎么惹着他,非要在公司说这话。

  可话到嘴边又不敢,或者说已经习惯不开口,打碎牙往肚子里吞就行。

  “那你快去吧,等会没菜了。”赵炎又恢复客客气气。

  方三灵回到工位,从抽屉里找出饭盒,低头扣着把手上掉漆的印记。

  他想不明白:自己什么都没有做错,怎么就是有人看不惯别人好呢。

  正想得出神,径直就撞上一堵结实人墙,方三灵急忙抬头道歉。

  目光却在触及对方额头伤疤时,明显一愣,尚有血色的脸庞,立刻苍白的吓人。

  “方三……灵?”对方不确定的开口。

  熟悉声音就像魔鬼一样,将他拖拽进无间地狱。捏着保温饭盒的手,不自觉得颤抖起来。

  额头上的伤,在岁月流逝中几乎不可见。但心灵上的伤痕,却日久弥新。

  班里体委很喜欢打篮球,也喜欢用篮球打方三灵。

  方三灵从来不知道,一个小小得球充足气后打到身上是那样火辣辣得疼。

  体委经常和他几个兄弟,在班级后面传球,其他人尚且知道躲一躲。

  可方三灵不知道该搬哪去,等被球“不小心”砸过几次后,他学狡猾了,知道体委不在班级,才敢进去。

  可这种躲着躲着就出事了,篮球赛必须全部人参加助力喊加油,方三灵瘦竹竿似的杵在人群里。

  可那球不偏不倚,奔着他面门就射过来,最后鼻梁被砸得有点歪。

  体委还很大方给他看病的钱。

  看着一沓红票子当着同学面,硬塞进自己怀里。方三灵低头,在哄笑嘲弄声中,恍惚着默默揣兜里。

  “拿了钱还不知道谢谢人?”

  他听到体委的兄弟说。

  抬头,方三灵没说话,目光紧紧黏在玩着球的体委身上。

  “臭乞丐!”有人骂了一句,想动手。

  “得了,别过分。”体委随口说了一句,那人乖乖停下手,赔着笑脸。

  这样的方三灵见过,不就是像一条狗么?

  从那以后,体委似乎转性了,当起乖宝宝。

  后来方三灵听说,是因为惹体委爷爷不高兴了,老爷子明令不准再闹事。

  一直到升学考试都相安无事,漫长的暑假方三灵开始挣大学费用,去应聘一家酒吧服务员。

  再见体委,是在光怪陆离的酒吧包厢内,他似乎喝得挺多,但还是认出方三灵。

  对方健硕身躯根本不给方三灵夹着尾巴逃窜的机会,狠狠钳制住瘦弱硌人的手。

  最后在所有人起哄声中,方三灵哭喊着被扒开上衣,挣扎着被强制撬开双唇。

  吻带着酒味,干涩的可怕。胃被绞得生疼,一股股恶心感窜上来。

  最后,方三灵吐了。

  虽然只是干呕,但周遭很安静。

  他瘫坐在地上,抬头,倔强怒视着始作俑者,并朝他裤腿吐了一口口水。

  周围人倒吸一口凉气。

  体委蹲下身,目光与方三灵平齐,狠狠地给他一巴掌,响亮声音在包间回荡。

  “你个臭乞丐,别给脸不要脸!”有人怒骂道。

  方三灵低头自嘲一声,一把抓过方桌上的烟灰缸,毫不留情地砸在体委额头上,鲜血直流。

  “我不是捡垃圾的。”

  用尽全部力气一个骨碌起身,连滚带爬的,像耗子一样,一小会功夫跑得没影。

  夏天结束后,方三灵逃到南方读大学,可却没逃过一生的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