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儿子没死,但好歹来探病,叶彤两口子来得匆忙,既没准备东西也没时间照顾,就算已经成年了,亲生爸妈没有一点表示也说不过去,见韩拓住普通病房,就说要给换到VIP单间去,配套专人护工。

  花钱嘛,能花钱办到的事都不算事!

  别看叶彤和韩海波这样貌似对儿子不闻不问,整天只顾生意活得潇洒的夫妻,在有些方面还是比较传统的。比如赚再多的钱,家财万贯最后也都是要留给亲儿子,绝不能便宜了外人这种想法。

  因而两口子从来不觉得有什么对不起,或者没照顾好韩拓的——爸爸妈妈辛辛苦苦,忙里忙外是为了谁?为了谁?还不都是为了你嘛!

  况且,男孩子就该这么养,看看现在多独立。连爸妈平时给零花钱他都不要。

  韩拓很清楚叶彤和韩海波的思维,他很早以前就接受并习惯了自己没有一对会陪着他玩耍,盯着他写作业,为了第二天给他做什么饭而烦恼的父母。

  他是他们的唯一继承人,但父母与子,中间总是缺了些什么。

  不过叶彤提议说转到有护工的VIP病房,韩拓一开始其实也是这么想的,VIP不VIP的不重要,主要是不想让李未末太累,他也受了伤受了惊吓。

  然而很快他就想明白了,李未末需要做这些来“弥补”他在撞车时的行为,以此让自己心里稍微好过一些。

  于是韩拓回绝了叶彤的提议。

  小时候没怎么管过,现在想管也管不住,叶彤拗不过儿子,又掏出手机来,在屏幕上大笔一挥,下单数十种十全大补药给寄到韩拓在上海住的的房子去。

  “妈。”韩拓叫道,同时伸手去抓叶彤手里的手机,“别买了,吃不了——”

  然而他的手指只是在屏幕上蜷曲了一下,便无力的落了空。

  李未末坐在在病床另一边,甚至来不及找借口阻拦。

  “哎呀儿子!”叶彤又开始惊叫,“你这手怎么了?”

  韩拓也吃了一惊,他试着握了下拳,终于发现自己右手手指不灵活不是因为包了厚纱布有阻碍的缘故,而是本身就像脱离了系统神经般不受控制。

  韩拓恍然明白过来李未末为什么那么“殷勤”了,殷勤的简直有些过了头,又是急着喂水又是帮扶小韩拓的——原来最根本的原因是在这里。

  韩拓的视线还没朝李未末身上投过去,那边李未末先倏地站起身,嘴里咕哝着找护士来换药,便垂着头急匆匆走出了病房。

  叶彤望着自动回弹的病房门,说:“他一个人行不行啊?老公要不你陪着一起去看看。”

  韩拓阻拦了就要起身的韩海波,给李未末保留了一段独处的时间。

  ——他家小末哥哥,肯定又要躲去哪里默默难过。

  韩拓抬起右手观察,决定后面的复健要好好做,不然心思重如李未末,恐怕是很难走出这个槛了。

  ***

  好事难发生,坏事却总是一环套一环。韩拓这边还没出院,蔡鹄宇又进来了。

  就在隔壁楼的心内科。

  李未末收到消息的那一刻,几乎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命里带克,才会克夫又克友,还要整整齐齐在一起。

  蔡鹄宇刚做完一个小手术,蔫蔫地靠着床头,一脸菜色,看到李未末扶着韩拓进来,掀了两下眼皮子以示招呼。

  蔡鹄宇瞧着李未末,“......你怎么看起来比我还憔悴。”

  又瞥了眼韩拓,“你就不用来了。”

  韩拓不与他计较,为帮忙报警的事先向蔡鹄宇道了谢。

  李未末则扑到他床前,握住蔡鹄宇的两只手,两眼泪汪汪老乡见老乡。

  蔡鹄宇会进医院说到底与他们有关,那日李未末在昏迷前接通蔡鹄宇的电话,不清不楚地只说了个报警,留下电话那头的蔡鹄宇什么也不知道,只能火急火燎的报警,又讲不清楚事情和地点,警方不予立案,蔡鹄宇冲到最近的公安局又跳又叫,就差没一屁股坐外面大街上高呼罔顾人命,才逼的接待他的小警察同意试试追踪手机。

  巧的是,刚好有一家连锁超市向交警反映,有顾客将采买的物品和手机遗落在停车场,并且有路人看到车辆开出去的时候歪歪扭扭,怀疑是酒驾。

  就这样左一交流右一联想,就把蔡鹄宇和韩拓的关系连上了,进而关系到李未末,引起了警方的重视。

  出警的时候蔡鹄宇已经不太舒服了,但他着急知道李未末......还有那个姓韩的的安慰,一直强撑着,到现场汇报回来发生一起车祸,确认了其中两人的身份,蔡鹄宇扑通倒在地上。

  心肌缺血,引起暂时性休克——蔡鹄宇总用狼来了这一招,结果被李未末说中,真的狼来了。

  韩拓好说歹说才把李未末从蔡鹄宇身上扯下来,不然两个人要抱着哭作一团。

  蔡鹄宇千叮咛万嘱咐,这件事千万不能让远在北京的爸妈知道,要李未末一定保密,不然他以后哪里都别想再去了。

  蔡鹄宇要求和李未末单独讲话,韩拓只能拖着步子坐到外面的休息间等着。

  “别折腾了,沫儿,”韩拓前脚一走,蔡鹄宇就撑起身体对李未末说,“跟自己最喜欢的人好好爱到生命的最后,你俩也算生死与共,轰轰烈烈过了,该开始平静如水甜如蜜的生活。”

  蔡鹄宇早就看出李未末情绪不对,心情非常低落,只是憋着不说。

  蔡鹄宇望着病房门上的玻璃小窗,从这里可以看到外面人来人往的医院走廊,第一次把他压在心底的故事讲给李未末听。

  蔡鹄宇初二那年做了场大手术,休了一年学。术前住在医院,医生限制他的饮食,不允许他吃任何辛辣刺激或油腻荤腥的食物。

  蔡鹄宇虽然心脏不好,但也是个正长身体,正需要能量,也最嘴馋的年纪,天天清汤寡水素菜白面吃的他了无生气,无奈爸妈看得严,他再难熬也没办法。

  于是只能穿着病号服,每天扒拉在住院部食堂的外面,看那些骨折病人吃肉喝汤,啃手指解馋。

  “我这里有罐牛肉酱,你想尝尝吗?”某天蔡鹄宇又去扒食堂栏杆的时候,有人在他耳边说。

  蔡鹄宇扭头,一张清俊温和的笑脸背对着阳光出现在他面前。

  那人身上同样穿着病号服,把一个装满了牛肉酱的玻璃罐往蔡鹄宇面前推,说:“家里人做的,都是纯瘦肉,调料也用得少,比外面卖的清淡。”

  直到现在,蔡鹄宇都搞不清楚当年的自己,究竟是被那罐牛肉引诱了,还是被那张脸吸引了,总之,他轻而易举地接受了对方的好意。

  两人躲在小花园的一角,就着食堂买来的馒头分享那罐珍贵的牛肉,蔡鹄宇几乎是一边流着泪,一边吃掉了人家大半罐。

  “你是怎么注意到我的?”蔡鹄宇后来问。

  “因为你的眼睛吧,你的眼睛太大了,”任杰笑起来,春风一样和煦,说:“我感觉再这样下去你要吃人。”

  任杰在上海念大学,都念到最后一学年了,突然被查出罹患心脏病,他的问题比蔡鹄宇严重得多,自己的心脏已经不能用了,需要进行心脏移植手术。

  任杰父母离异,又分别再婚,他一直跟着住在上海的奶奶生活,得知这个病的时候,任杰奶奶感觉天都塌了。所幸任杰的父亲有些钱,愿意给儿子治病,就让他休学,把任杰从上海接到了北京,等待适配的心脏。

  任杰总是强调:“这牛肉酱是我奶奶做的,她每个月都做好给我寄来。”

  蔡鹄宇从来没有在医院见到过任杰的父亲或母亲来看任杰,天性敏锐的他察觉到了什么,但只能缄默不言,装作无事并欣喜地品尝任杰可以得到的唯一一份来自家人的关爱。

  只要有机会,蔡鹄宇就去找任杰同他一起吃饭,一起看医生,一起分享属于男生的秘密。

  ——不管有没有牛肉酱。

  “我还没谈过恋爱你信吗?”任杰告诉蔡鹄宇,“原本想等大学毕业,找到工作可以为自己的感情负责以后再说。”

  任杰笑着,神情却有一丝忧伤。

  没等蔡鹄宇反应,任杰又开导自己道:“不过在学校里也没有遇见特别喜欢的人,所以大概也算不上太遗憾吧......”

  蔡鹄宇很想冲动地告诉任杰:我就很喜欢你,我可以给你除了奶奶之外的爱,只要你接受。

  可是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初中生,还是个男的,说出这种话只会得到两种结果——玩笑和变态。

  有一天晚上临睡觉的时候,任杰突然兴冲冲地来蔡鹄宇的病房找他。

  他把蔡鹄宇叫出去,交给他两大罐牛肉酱。

  “医生告诉我适配的心脏找到了,这些是我奶奶新做的,都留给你吃吧。”

  蔡鹄宇抱着还温热的罐子,问任杰:“那你出院后是不是就要回上海了?”

  “当然,”任杰说,“我得把学业完成。”

  分别在即,那一刻,蔡鹄宇几乎要将自己的心事脱口而出。

  不过再一想,既然已经认定了自己的心意,又何必急于一时,等任杰完成手术,健健康康,开开心心的时候,他再去告诉他。

  蔡鹄宇的叙述中断在这里,李未末还是第一次知道蔡鹄宇身上有这样的故事,他急忙问:“那后来呢?你告诉他了吗?”

  “......没有。”

  蔡鹄宇一向大而明亮的一双眼睛顷刻间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光彩,变为两片死灰。

  “他死了。”蔡鹄宇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