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会找你索赔。”

  李未末的声音从一开始的沉闷,逐渐变得清晰,果断。他没有再心虚地垂着头,反而抬起眼,直直看着三步开外的韩拓。周围一格一格排列整齐的汽车此时在黑暗中看起来如同墓碑林立,更给李未末身上添入了一种视死如归的意味。

  两人对望,僵持着,眼中神色皆意味不明,热风掀起韩拓的衬衫衣摆,和李未末翘成C字型的发梢。

  有一只小飞虫飞入两人之间,左边转两圈,右边转两圈,最后停在了李未末红肿的鼻头上,李未末赶忙又是挥手,又是吹气地驱赶。

  “你确定?”

  韩拓抱臂看李未末手忙脚乱的样子,紧抿嘴唇,复又松开。

  “嗯。确定。”

  李未末点头,赶走了虫子,他还没忘记摘掉帽子,再把手机放到引擎盖上,以防动起手来,造成更多的经济损失。

  “......你来吧。”

  “呵——”韩拓突然发出一声轻笑,但也只是极为短促的一声,嘴角勾起的弧度还没拉扯出明显的纹路就放下了,然后猛地以极快的步速快步行至李未末面前,冲的李未末往后趔趄一步,条件反射地就想抬手护头,又想起自己的承诺,硬压制住本能的肌肉反应,绷紧身体站直了。

  虽然韩拓上初中时就已经比李未末长得高了,但他显然在这十年间又长了不少,大学里再窜一窜的男生不稀奇,而韩拓更是像吃了膨大剂一样。平行而立时,175的李未末只能看到他的下巴和饱满的嘴唇,以及上面淡青色的胡茬。

  韩拓完完全全是个真正的,成熟的男人了。不再是高中篮球场上,拉着球衫冲他吹口哨,目光总是追寻着自己,笑容满面的青葱少年,更不是跟在自己屁股后面,一口一个小末哥哥,小末哥哥地喊叫,连一同睡午觉都要抓着他手腕才能入眠的儿童。

  跟韩拓相比,李未末的变化微乎其微,他就像一个等比放大的娃娃,小号,中号,大号。骨头生长扩宽,消去婴儿肥后,依旧保留着葡萄形状的眼睛,尖下巴,连身上的毛发都比一般男生稀疏。

  好哥们儿蔡大眼儿就喜欢有事没事去搓李未末光溜溜的小腿,一面嘴里大喊:“好腿!”,一面躲避李未末的飞踹。

  此时韩拓低下头,粗而硬挺的短发只差一点点就能擦到李未末的额头和鼻尖,他的视线在李未末的脸上流转打量,而后幽幽地说:“不着急,我们现在不是住得很近吗,以后有的是时间,趁人之危不是我的风格,让我先好好想一想怎么报复你。你都那样把我丢下了,光揍一顿可不解气。”

  李未末僵着身体,韩拓贴得这样近,呼吸扫过他的唇畔,李未末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下一秒,烟草味消失了,韩拓直起身,戏谑道:“小末哥哥,咱们好歹以前还是朋友,看你现在这个丑样子,我都下不去手。”

  李未末推开韩拓,自己往挂号处走。

  事实证明,李未末的鼻子确实不是擦破了点皮那么简单,但也不严重。先拍了CT,确认没有鼻骨骨折。医生诊断他软组织挫伤,皮肤有破损,除了挫伤引起的血瘀外,肿胀主要是破口接触了化学物质,导致过敏感染引起的。

  李未末想起自己撞上的石栏旁边就是人工湖,为了防蚊虫白天或许做过化学处理,一般人不会有什么影响,也不会刚好就在那里受伤,只不过李未末皮肤敏感,又擦破了伤口,才会肿的这么吓人。

  医生说李未末不用缝针,也不用吃药,让护士给他鼻子上涂了厚厚一层白色药膏,用纱布蒙住,留了两个呼吸的孔洞,说包一个晚上就能消肿。

  看着镜子,李未末觉得自己像长了个猪鼻子。

  “挺猪的,不过比刚才好点。”韩拓在一旁直接说了出来。

  李未末在心里瞪了韩拓一眼,他没表现在脸上,在这间医院里,他总是有点心虚的。

  回到小区,韩拓的几个箱子行李还堆在门外,他也是心大,放在过道也不怕被偷。

  “居然就丢在这里不管了......”

  李未末有些无语,但一想到对方也是为了带自己去医院,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虽然发生了一些事情,感情不复以往,但还远不止于当老死不相往来的仇人,李未末调整心态,在报复来临之前,尽量心平气和地面对韩拓。

  韩拓掏出钥匙打开门,头也不回地指挥李未末,“帮我把那个贴了黄色便贴的箱子抱进来。”

  李未末冲着韩拓的背影翻白眼,但还是收住脾气,帮“新邻居”往屋里搬东西。

  孙老太一家走之前处理了绝大部分物品,还留下一些家具,桌子沙发床架什么的,韩拓说他已经取得了老头老太太的同意,在不改变原始格局的基础上,可以按照他自己的喜好进行装修。

  这个小区虽然还算新,但也是跟上海市中心那些老破小相比,孙老太一家原本就等着跟女儿女婿在澳洲团聚,也没怎么好好装修,老人家又爱屯东西,收拾起来力有不逮,上海气候潮湿,李未末一进门就看到天花板上掉了好几块墙皮,客厅角落也生了肉眼可见的霉菌,夏天闷热,整间房子都散发出一股潮乎乎地味道。

  这样的房子如果碰上一个对居住环境有要求又愿意自己动手的靠谱房客,重新装修一下,哪怕就是以后不住了,再租出去也能提高价格。

  韩拓之前大概也是才到不久,他没有叫搬家公司,是自己开车带着行李过来的,李未末敲门时他刚把东西搬上楼,正在跟人打电话,见了李未末后又一起开车去了医院,完全没时间收拾。

  窗户开着通风,韩拓打开空调,跟李未末把行李搬进来,其实大部分还是韩拓自己搬的,李未末就帮忙跑了一趟,然后站在门口,飞也似地说了声我回去了,便跑走了。

  韩拓听到隔壁房门打开,又快速关上的声响,放下手里的抽真空装衣袋,摸起茶几上的烟盒,抽出一只噙在嘴里,用打火机点上火,靠着客厅墙壁,略带疲惫地吸了一口,而后烟雾从他的嘴里缓缓散出,韩拓盯着李未末离去的门口发呆。

  ......他就只记得那件事。

  韩拓昂起头,朝天花板吐出一口烟,随着烟雾像四周扩散,韩拓的眼前也模糊了起来。

  他们之间有那么多回忆,偏偏李未末就只惦记那一件事,反复提起,不肯放过,他是在借此同自己划清界限吗?

  韩拓觉得心里堵得慌,却又找不到排泄口,他猛吸一口烟,脑海里倏然浮现李未末在停车场看向他时,那双陌生而戒备的眼睛,琥珀色的瞳仁里犹如用金属铸成了高墙,仿佛在拒绝一切人或事物的进入。

  虽然很快就知道李未末当时是没有认出自己,把他当成了可疑的纠缠者,但即便得知自己是韩拓,李未末也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松动,反而更加抗拒......

  怎么就变成现在这样了?

  怎么就总想着自己要为那件事报复他?

  难道在李未末眼里,自己就是这么令他急于摆脱的,应该被遗忘的过去?

  韩拓忽然觉得自己找来上海的行为,实在是可笑。

  韩拓再次吐出一口浓烟,他知道客厅墙壁那一面就是李未末的客厅,在与自己一墙之隔的地方,那个人在呼吸,在行动,在做自己要做的一切事,但这些事里,都没有他。

  已经很久没有他韩拓了。

  一想到这一点,韩拓内心深处就像被火种点燃了一般,不甘的情绪啃蚀着他的理智,他想冲去隔壁敲门,问问李未末到底是怎么想的,但他又要控制自己别去,因为很大可能会收到一个让自己无法接受的答案。

  这么多年过去,李未末的一举一动,依旧可以精准地刺激到自己的神经。

  ......

  不到早上六点,李未末就已经躺在了床上,他今天一点工作的心情都没有,陈琪打来的电话被他按灭了,蔡大眼儿发来的微信他没看也没回,还好今天不是和李妈妈的通话日,不然李未末真不知道要用什么样才算正常的语气讲话,才不让李妈妈察觉出不对。

  ——真是太糟糕了!

  李未末用薄被蒙住头,这十年来已经尽力不去想与韩拓的那些事,就在他觉得自己快要大功告成了,韩拓又如同春天里不知道打哪儿飞来的毛絮,毫无预兆地,直接就往人鼻孔里钻,不打出几个响亮的大喷嚏,没法儿把这人激出去。

  不过......

  为什么韩拓看着自己时,会让他觉得,韩拓的眼神里,似乎有那么一些难过呢?

  但那层难过的情绪太浅太薄,李未末很快就认为是自己看错了。

  李未末体会过那种刻骨铭心的难过,蹲在住院病房门外的角落里,一直哭一直哭,也不敢再出现在对方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