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园距离林家不算远,沉睡于一片静谧的雪松林间。
柯枫自后备箱中,取出了两件长款羽绒服和一束白百合,将其中一件羽绒服递给了谈寂。
“林子里冷,”柯枫说,“你尚未痊愈,至少披一下。”
谈寂难得乖乖伸手,羽绒服应当是柯枫自己的,他穿上有一点微妙的大。
可可眼巴巴的问:“那我的呢?”
柯枫笑道:“你就留在车里抽常规池吧。”
林墨规与其原配妻子育有四儿两女,年纪跨度较大,除去早逝的大儿子和二女儿之外,其余几位儿女虽也已搬离祖宅,却仍与父亲林墨规相处密切,倒是可可这个小孙子,自幼便同父母和爷爷关系一般。
柯枫的母亲去世时,可可尚未出生,自然不会同这位不曾谋面的姑姑有什么感情。
将他留在车里,反而能使三人都不感到尴尬。
墓园很大,柯枫抱着花束与谈寂一同缓步走着,突然轻声道:“事实上,五岁之前的事情,我很多都已记不清了。”
谈寂仰脸看了他一眼,安静且认真的听着。
“只记得她待我极好,人也温柔,旁人总说她性子过于软弱,才会被那个混账欺负,就和我的外祖母一般,”柯枫说,“可我知道,她其实很勇敢,从我三岁起,她就在计划和那个混账离婚。”
只可惜,一直到她去世,也未能如愿。
但她至少是葬在了林家而不是柯家,哪怕林墨规大抵也并不爱她。
可还有柯枫啊,他还会带谈寂回来看她。
谈寂陪他静静的走了一会,才轻声问:“你生日是什么时候?”
公司的三楼档案室里,存着所有弈者的资料,其中自然是有生日的,但许多实验品都是通过各种途径捡或买来的,很多人生日的那一栏里,都写着不详,其中也包括谈寂。
而知道自己生日的那些,如禾月跟连雨,一般都会好好填写在那一栏中。
只有柯枫不同,他那一栏是空着的。
他知道,但不想填。
“二十五年前,立夏的那一天。”柯枫轻笑着说。
谈寂愣了一下,他不是个在乎日子的人,常常连中秋和春节,都是在陌生的城市里一个人度过,翻日历对于他而已,是个麻烦且没有必要的操作,哪怕是手机上自带的电子日历。
但听柯枫说出口时,他第一反应不是感到繁琐或是对方有病,反而像是有什么封存的礼物,被对方藏在了时光里,等待着他去发现。
“为什么不写在公司的档案里?”谈寂问,“不喜欢过生日吗?”
“不是,挺喜欢的,”柯枫笑着停下了脚步,“我若是写了,公司里的诸位便一定会给我过生日。”
谈寂跟着停了下来,又问道:“过生日不好吗?”
“好是好,可其他人没有啊。”
柯枫往前上了几阶,将手中的花束放到了一块碑前,那照片上的女子十分年轻,笑得温柔而优雅,目光明亮又热情。
和柯枫极像。
谈寂静静的跟在他身后,站了好一会,等他说完这一年里想要说的话。
“今年没出什么大问题,受的伤也比往年少。”
“找到了很多老师留下的线索,也找到了去年和你说过的,0号实验品。”
“不过现在他有一个更重要的身份了,他是我爱的人。”
“我男朋友,谈寂,带回来让你看看。”
他说“回来”,“去”林家,但“回来”看妈妈。
雪不知何时又落了下来,不大,且无风,像是天上有什么人,在温柔的回应着他。
与往年相比,柯枫待得并不算久,大约是考虑到谈寂还带着伤,也怕他在雪地里冻着。
“走吧。”
柯枫说着,又将谈寂揽了过来,替他带上了羽绒服的帽子挡雪。
二人走的比来时要快,却于墓园门口,遇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姜静。
按理说,他才破了局,不该出现在林家的地界上,甚至傅总安排的人还跟在后面,替他打着一把黑色雨伞。
谈寂远远看去,姜静身上那股寂寥感仍在,目光也低垂着,却不再颓唐。
他应当是放下了过往,不再等待,自此,脱离了实验方强加于他的失败品身份,为自己而活。
傅总的人自然是认识柯枫的,打招呼道:“柯神。”
柯枫也略一点头,笑道:“辛苦。”
姜静这才发现二人,竟是认真的解释了一句:“我来看眠岚。”
“恕我冒昧,”谈寂说,“借用我某位老师的一句话,你既已破局,又为何回头?”
姜静朝远处看了一眼,解释说:“不是回头,我要走了,最后再来与他道个别。”
“走?”
“嗯,傅总说送我去国外散散心,免得那群老不死的总惦记着,”姜静说,“也许若干年之后,我会娶妻生子,过着寻常而平静的生活,逐渐淡忘这位挚友,但此时此刻的这个我,还是想要,最后再见他一面。”
明明悬命之线已断,上穷碧落下黄泉,世间也再无眠岚。
明明要说的话,要赴的约,都已湮灭于那一场蜃景中的相见。
也许,放下是放下,想念是想念。
也许,有些人,一生都不会忘却。
谈寂见他执意如此,也不再劝,与柯枫一同回了车里。
可可正躺在后座里玩着手机,毫无形象可言。
“已经中午了,”柯枫看了眼时间,问谈寂,“饿不饿?”
“还好。”谈寂说。
“我知道条近路,”听到要吃饭的可可突然坐了起来,“可以去大学城边上的美食街!”
谈寂脱了羽绒服,靠在副驾驶里回头看他,问道:“L大?那边的东西确实不错。”
“欸?你怎么知道?”可可顿觉自己失去了用武之地。
这个问题柯枫边开车边回答了:“他以前住在那边,还是我去接他来的公司。”
于是可可彻底失去了炫耀的机会。
***
半个小时后,三人成功在人山人海的美食街上迷失了。
“哇,那个队排的好长,”可可惊呼,“他家一定很好吃。”
柯枫笑道:“那你去排吧,天黑之前总能买到的。”
“那要不就那个麻辣烫吧,老板的手速好快,都出重影了,一定可以很快吃上!”可可确信。
“他家店里挤不下了,当然如果你愿意雪天站在外面吃也行。”柯枫说。
可可炸毛道:“那吃什么嘛?”
谈寂盯着某个熟悉的招牌,小声嘀咕说:“烧烤炸串……”
柯枫:“……”
半晌,他无奈的叹了口说:“行吧,依你,但不能放辣椒。”
不放辣椒的炸串没有灵魂,可可心说。
这家烧烤的店面不大,但沿着楼梯走上去,就能见到十分宽敞的二楼。
可惜是店家自己改建的,层高有限,以至于柯枫路过门框时总得低一下头。
每张桌上都贴着的扫码点单十分方便,只是谈少爷看上了角落里竖着的饮料贩卖机。
“我去给你买,”柯枫轻轻按着他的肩膀,“牛奶,豆奶,椰奶,三选一。”
视力极好的谈寂盯着机器中的可乐看了好一会,不情不愿的吐出了两个字:“椰奶。”
柯枫笑着起身了。
而可可则是盯着眼花缭乱的菜单直犯迷糊,想要抄一下谈寂的作业,却发现对方不仅没有看菜单,还在一点点缓慢的往前翻着手机日历。
“你要找很久以前的某个日子?”可可好心说,“可以直接转跳的。”
谈寂头也不抬的说:“我知道。”
这种功能他当然知道,但还是一点点往前翻着,一直翻过了二十五年。
仿佛每翻过一年立夏,就替柯枫找回了一缕时光。
半年前的立夏,他们尚未相识。
两年前的立夏,眠岚应当尚在人世。
三年前的立夏,也许在公司里还能见到玄冥。
七年前的立夏,柯枫刚搬来L市,正看着松鼠呲牙。
九年前的立夏,组织被迫解散。
……
二十五年前的立夏,那个火一般热烈的男人,与那个夏季一同,来到了世间。
一大瓶椰奶被放到了谈寂的面前。
柯枫不知何时回来的,就站在他身后,笑着问:“找到了?”
“嗯。”
他找到了封存于时光中的礼物。
***
这天夜里,成功吃上了炸串的谈寂做了个梦。
他原本以为,身体撑不住被迫提前出局,是不可能再得到馈赠的。
可谁知他竟梦到了眠岚。
那大约是酷暑里的某一天,十一二岁的谈小少爷吹着空调,心不在焉的翻着桌上的剑谱。
“小少爷,”旁边一个黑衣少年说,“剑谱不是这么看的。”
小谈寂干脆彻底摆烂了,推开剑谱问道:“干嘛总喊我小少爷?”
幼年的他鲜少问出这么带有自我意识的问题,也许是天太热了,使得他没那么像是个学习机器。
黑衣少年冷笑道:“你冬不练严寒,夏不练酷暑,不是小少爷是什么?”
小谈寂没说话,只是幽幽的盯着26°的空调。
玄冥正巧从外面回来,湿透的发尾使他少见的显得有些狼狈,接话道:“这天气让他出门练剑,必定中暑。”
少年叹了口气,低声问:“您若只是想让他习得林家武学,何不使唤柯枫去?他和我同岁,学艺却比我精得多,耐心也好。”
玄冥于他对面坐下,意味深长道:“一来是吴峰希望小枫能守着武库,二来便是,由他来教小寂,林家会不放心吧。”
眠岚明显愣了一下,冷汗一瞬间便打湿了后背。
他是林家的“眼”,玄冥也许从一开始就清楚。
他不禁想起了那些辗转反侧的夜,那些写好又烧掉的秘笺,那些偷拍又删除的照片。
“别紧张,”玄冥说,“你什么都没做,不是吗?”
“老师,我……”
玄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说:“我让你教小寂,不是在试你,而且因为我清楚你不会那么做,好了,将这一章向他演示一遍罢。”
眠岚平复了一会情绪,才提着剑去了院中。
明明是在盛夏,他手中那把玄剑斩出的银光却极寒,仿佛是剑的主人一路踏着冰雪,逆着寒风艰难前行。
小谈寂站在窗边看得入迷,论身法与刀技,眠岚自是都比不得柯枫,但这剑招,却当真是整个林家这一辈里数一数二的。
他分明只是在普通平凡的院落中,却舞出了驾雾腾云般的气势。
那最后一式,收于眉间。
剑留星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