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的少女,眼神单纯而干净。

  她依旧穿着那件白色的毛衣,只是身形比之前见到的虚影消瘦了很多,像是经历了什么难以想象的折磨。

  徐慢低头看向小莲,恍惚之间,仿佛又回到了十六岁那年。

  “还记得这里吗?”小莲说,“当年,就是在这里,我被你当做了筹码。”

  “……”

  小莲见他不答,笑道:“我不怪你,你说过,一定会找人把我救出去的。”

  她的声音很轻,没有责怪,也没有愤怒,像是在与故人聊着无关紧要的往事。

  而徐慢的声音却又低又哑,仿佛被往事灼伤过一般。

  “……我找了。”

  “我知道,”小莲仰脸看他,眼中满是欢喜,“我知道,发生了意外,不怪你。”

  少女一遍遍轻声重复,她笑得很淡,被地下赌场中斑驳绚丽的灯光照着,像是随时都会消散的美好幻相。

  “可为什么,你又找了新的女友?”

  徐慢没想到小莲会知道这么多往事,他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忽明忽灭的光线中,面前天真的少女莫名变得有些可怕起来。

  半晌,徐慢终于从喉咙中挤出了一句:“我以为你死了。”

  小莲认真的点头,像是真的接受了这个解释,又问:“所以我出现在第二轮局中时,你觉得我是规则化作的厉鬼,才会那么害怕我,对吗?”

  “对!”徐慢顺着小莲的意思用力点头说,“对,当时强哥他们骗了我,主意都是他跟贾教授提的,道具也是他出的,我只是……我只是太害怕了!”

  他话音刚落,少女头顶上那盏柔和的氛围灯,突然间毫无征兆的熄灭了,小莲坐于阴影之中,看不清表情。

  整个地下空间忽地静了下来。

  楼梯旁的角落里,白橘猫着身子躲在一张桌子下面,努力将手机举了出去。

  “柯神,”白橘小声说,“似乎有些不妙。”

  视频通话的另一端,柯枫皱眉望向屏幕中的画面。

  倒是谈寂先一步起身说:“他在说谎。”

  失去了焦点中心的光线,视频变得昏暗了下来,只隐约传来了少女的抽泣声。

  小莲双手掩面,肩膀在不住的颤抖着。

  她本是乖巧的坐在一张圈椅中,此时却哭得跪倒了下来,那件白色毛衣显得更大了,甚至有些挂不住她瘦弱的肩。

  徐慢又向后退了一步。

  带着浓重哭腔的女声突然问道:“徐慢,你能触摸到现在的我吗?”

  屏幕前的五位弈者全数站起身来。

  顾流光说:“这局破不了了,白橘先撤,我去把执棋者救回来。”

  谈寂迅速的戴着手套,说:“我跟你一起。”

  顾流光摇头说:“不,你带伤者找个高楼……”

  手机里突然传来了少女尖锐的哭声,剧烈的悲切感遮天蔽日般席卷了整条街道,柯枫在这汹涌而来的共情之中撑着沙发站了起来,他从医疗箱中偷偷抽了支镇痛药物,被谈寂握住了手腕。

  “让我去,”谈寂说,“我能触摸到规则。”

  阴影之下,有什么不知名的东西疯狂生长着,画面里,少女的身形彻底枯瘦了下去,白色的毛衣低垂着,像一只收着翅膀的巨大飞蛾。

  小莲哭够之后,又重新抬起了头,徐慢下意识的看去,少女干枯的脸颊上,那双原本天真漂亮的眼睛里,只剩下了无尽的黑。

  “徐慢,你以为我是规则化作的厉鬼,又是如何能触摸到我,并亲手将我塞进,那么小的道具箱中的呢?!”

  无论徐慢第二轮局一开始,是否知道那时的小莲仍是活人,当他触摸到小莲,并亲手将她塞进道具箱中时,他是绝对知情的。

  没有特殊天赋的弈者,理因无法触碰规则。

  可他并没有停止暴行,也许,他早就有了新欢,只在午夜梦回的片刻间懊悔过,却又轻而易举的在心中否认了这段过往。

  也许,他顺着强哥和贾教授的意思,将小莲残忍塞进箱中,正是不想被对方纠缠。

  墙根处,座椅的角落里,天花板上,莫名的长出了数不清的虫茧,密密麻麻的堆积在一起,可怖得令人作呕。

  徐慢惊慌的向后退去,他刚一迈腿,最外层的虫茧便发出了细微的响动。

  “来不及了,白橘准备好火柴,”顾流光拿了通讯用的手机往外跑,喊道,“其他人找个高楼的天台待着。”

  谈寂当即起身追了出去,他那身冲锋衣脱给了柯枫,这会只穿着件短袖,倒是相当好活动。

  “你和白橘带执棋者走,”谈寂边跑边喊,“规则留给我。”

  顾流光头也没回的说:“我才是队长。”

  谈寂知道对方什么脾气,只道:“禾月在等你回去。”

  “柯枫也在等你。”

  谈寂愣了一下,他肆无忌惮惯了,由于没有眷恋,不会恐惧,向来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无所谓替谁考虑。

  受伤或是死亡,他原本不在乎这些,来此人间,不过是为了痛快淋漓一场。

  可现在不一样了,有个人,他很在乎的人,在等他安然无恙的回去。

  谈寂笑了一下,说:“我有命线,放心吧,肯定能活着回去。”

  无数的飞蛾自虫茧中挣扎而出,窸窸窣窣的努力张开了翅膀,顾流光先一步冲下了地下赌场,与白橘一同拉着徐慢向外跑去。

  已经彻底化作了飞蛾的小莲试图追出,被赶来的谈寂生生拦住。

  “白橘!”谈寂以手中的命线与小莲纠缠,“我帮你点火,你来操控,可以吗?!”

  “可以!”

  白橘将火柴盒整个扔了过去,被谈寂劈手接住。

  整个地下赌场几乎被数不清的飞蛾所覆盖,顾流光与白橘一同护着执棋者且战且退,出口的门边,不知何时拦了把令徐慢恐慌不已的黑色镰刀,它作为小莲施展斩杀的武器,大约原属于规则的一部分。

  顾流光将它从门上拿开的时候,习惯性的挥了一下,镰风竟然短暂的驱散了门里汹涌而来的飞蛾群。

  白橘茫然了一瞬,规则为什么会害怕规则?

  烈焰于地下赌场中爆开,火舌疯掠狂食着所到之处的漫天飞蛾,那些规则并不避让,反是向谈寂身边的火焰扑赴过去,相互纠葛着,前赴后继的,烧成了灰烬。

  白橘在远处的街道上操控着地下赌场中的火焰,确保它们不会烧到谈寂的身上,街道上的飞蛾也愈发的多了起来,顾流光手握巨镰,以镰风护着白橘与执棋者。

  高楼的天台之上,暹罗握紧抓钩枪的飞身而下,落在了三人身旁。

  “先上去!它们飞不了那么高!”暹罗大喊。

  顾流光挡开了袭来的飞蛾,冷静的说:“你和白橘带执棋者先走。”

  “可你……”

  成百上千的飞蛾于镰风中死去,又立刻有新生的飞蛾袭来,街道的缝隙中堆满了灰白的虫茧,原本就灰暗的天空被破碎的虫翼与鳞粉所覆盖,连一旁的建筑都难以看清。

  顾流光说:“同队弈者在局中无条件服从于队长,快走!”

  暹罗咬牙,与白橘一同以抓钩枪射出命线,一左一右的架起徐慢飞身上了高楼的天台。

  地下赌场几乎要被飞蛾所淹没,白橘上楼不过是几秒钟的时间,赤焰已势不可挡的掠满了整个空间。

  “谈寂呢?!”柯枫见他只带了执棋者上来,厉声吼道。

  “他还在里面!”白橘放下徐慢就要再下楼。

  柯枫却说:“你继续控制着火势,我去。”

  金色的命线破风而出,白橘上前几步想要拦他,只看到了扬起的黑色衣角,和角落里空掉的注射器。

  街道上的飞蛾越发的密集了起来,互相碰撞着,“啪嗒啪嗒”的声响竟遮天盖地的布满了街道。

  星点般的火被断翼的飞蛾由地下带了出来,白橘双手扣于胸前,竭力控制着,却依旧难以阻止火势的蔓延。

  顾流光被密密层层的飞蛾逼至了墙角处,浑身占满了鳞粉与虫肢,一旦火势靠近,没有命线的他根本无法脱身。

  那些飞蛾竟是会咬人吸血的,他被扬入眼中的鳞粉激得眨了几下眼,铺天的吸血蛾便越过镰风盖了下来。

  顾流光本无意在乎一点小伤,那汹涌的蛾群,却被不知从何而来的透明丝网挡了一下,一道人影落在了他的身旁。

  顾流光抬眸望去,禾月十指上的绷带再一次被鲜血所染红。

  “顾King,跟我走。”

  那个本该在高楼之前等他回去的人,此时近在咫尺,对他伸出了手。

  巨镰横斩,画出了道极长的拖影,这一小片区域竟是被清空了数秒,禾月借此机会选出锚点,一双人影飞掠而上。

  高楼之上,连雨和暹罗立刻迎上去扶住了二人,天台上的风极大,五位弈者将徐慢围了起来,火势与飞蛾暂且无法抵达,但却有两人迟迟未归。

  ***

  地下空间早已被火焰填满,虫茧之中却依旧会生出新的飞蛾,有些还来不及震动翅膀,就已然被烧成了灰烬。

  谈寂借着命线从出口逃了出来,他浑身布满了数不清的细碎伤口,颈边有两个极深的血洞,裸露的皮肤也被高温烫得发红。

  无根的命线缠于谈寂右手腕间,他朝着街道中央又退了几步,步伐已有些不稳,腰杆却挺得笔直。

  火焰早已席卷了一整条街道,远在高楼之上的白橘还在竭力操纵着,为谈寂圈出了一小片安全区。

  化作飞蛾的小莲,最终深睡在了那片炙热的火海中,她生如扑火的蛾,倔强又略显盲目,故而哪怕道具被已毁,哪怕破茧而出,她依旧在意着当年的欺骗。

  飞蛾会畏惧镰刀,仿若破茧而出的小莲,依旧害怕面对,自己的曾经。

  难以面对过往的,又岂止是,徐慢一人。

  而规则对于执棋者的追逐与屠戮,并未因小莲的离开结束,大量的虫茧出现在了更高的建筑上,围绕于谈寂身边的火圈越缩越小。

  他以命线护身,寻找着突破的可能,哪怕体力耗尽,哪怕机会渺茫,仍冷着脸一次又一次的挥出长鞭般的命线。

  脚边的虫肢与残翼星星点点的燃烧着,漫天的火光与浓烟铺满了整个街道,街边倒着不少被吸干血液而死的npc,这片灰色“人间”,顷刻间便化作了无边的炼狱。

  新生的飞蛾在更高的建筑上破茧,蛾群自谈寂的头顶飞扑而下,有些撞入火网中灰飞烟灭,剩下的,仍旧义无反顾的朝他涌来。

  谈寂裸露着的手腕早已被咬得鲜血淋漓,飞蛾扑下时,他企图挥腕挡下,却因早已透支的体力而慢了半步,只得在火光与血雾中轻闭了一下眼,并未退缩。

  只要血尚未被吸干,他挺直的身形便不会倒下。

  忽地。

  一道炙烈的刀风,追着飞蛾掠了下来。

  长刀挑着火,金线迎风猎猎。

  男人高大的身形,替谈寂挡开了飞蛾的扑咬。

  于无边的炼狱之中,神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