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手间离休息区不远,也依照着强哥的喜好,装修成了令谈寂嫌弃的模样。
洗手台前镶着金边的大镜面里,映着青年精致又略显锋利的眉眼,大约是水太凉的缘故,谈寂的眼尾被激得有些微红,他盯着镜中的自己看了一会,任由手指浸在冰凉的水中。
夜城很静,此时应该是白昼空间里的上午,离他们出局大约还有一天半的时间。
按照已知的信息来看,夜城才是这个局最初的模样,但执行者入局的地方,以及被规则所约束着的,却都是白昼空间。
规则是世俗的条框,是过往时光赋予执棋者的枷锁,而在徐慢心中,那些始终都无法挣脱的束缚,全部来自于他接受不了又难以释怀的前女友,小莲。
他们仿佛是世界的两端,没有启明与日落,在无数个黑夜与白天里,永不相见。
那些被关在箱中暗无天日的绝望岁月里,小莲有没有后悔过,曾两度为了徐慢,不顾一切。
人与人的相爱来源于什么呢?谈寂问镜中的自己。
是一见钟情时的见色起意?还是漫长岁月里的相守相伴?或只是崇拜、依赖,甚至孤单?
他曾以为穷尽一生,都寻不到一个能说服自己的答案,直到那熟悉的脚步声,带着答案寻他而来。
谈寂没有转过身去,反倒关上了一直当做白噪音的水龙头。
“你又起来做什么?”谈寂问。
柯枫靠在门框上,他原本的那身衣服早已破损得不像话了,这会儿只披着谈寂给他的外套,从胸口缠至腰间的绷带清晰可见。
好在夜城招待所被魔改的时候装上了中央空调,大厅里不算暖和,但也基本冻不死人。
“骨裂而已,又不是什么重伤,”柯枫笑道,“别这么紧张。”
难怪道上都说柯神是个硬骨头,原来是物理意义上的那种。
谈寂没有接话,抬眸看向镜中的柯枫。
二人借着那面谈寂嫌设计难看的镜子对视了片刻,柯枫轻叹道:“来跟你道歉。”
“你又没做错什么。”谈寂说。
柯枫大概也有点担心他那两根裂开的肋骨,靠着门框没动,只是远远的看着谈寂说:“我惹你不高兴了,所以来和你道歉。”
谈寂静了一会,将嘴边那句口是心非的“没有不高兴”,给默默咽了回去。
他承认自己的确不高兴了,柯枫给他的假设令他十分难过。
哪怕理智上知道,那只是假设。
“我不想离开,”再开口时,谈寂的语气温和了很多,“也不希望你离开。”
柯枫愣了一下,突然笑了,他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暖阳下的冰雪融化,或是夜色里的昙花盛开。
“只要你不赶我走,我……”
“你听我说完,”谈寂轻声打断了他,“我第一次体会这种情绪,不知它从何而来,因何而起,不知它是否只是我对这个局的规则产生的共情,不知我出局之后是否还能再感受到它,所以,我无法承诺什么。”
谈寂始终背对着柯枫,镜面里,他垂着眸子,表情平静得一如往常。
顿了一会,谈寂又说:“我不确定自己是真的懂得这种情绪,所以,你也不要向我承诺什么。”
“不是承诺,”柯枫说,“是我根本舍不得留你一个人。”
舍不得看谈寂在大街小巷上,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在没有来处与归路的光阴里,渐行渐远的背影。
舍不得看他拎着空荡的行李箱,带着冷静又孤单的神情,独自在人间找寻故人的痕迹。
一如谈寂也不愿再看到,那个月色下孤战的身影。
“你不赶我,我哪舍得自己离开。”柯枫说。
谈寂再次抬眸望向镜中的他,眼底多了几缕说不清的情绪。
那一刻他终于懂了,无所谓一见钟情还是相伴相守,哪怕始于崇拜依赖或者孤单,喜欢不过是长久的希望着对方安好,希望自己能常伴,希望与那个人魂识共鸣。
“可我这样的人,甚至都不敢说一句……”
喜欢你。
镜中倒映着谈寂无声的唇语,以及他眼底翻涌的情绪,如同一个无法宣之于口的秘密。
但柯枫却听到了。
他很意外谈寂会突然这么说。
柯枫原以为,像谈寂这样冷静孤傲的人,哪怕有了些懵懂的情绪,也只不过会对自己更耐心一点,能允许自己多走近几步,最多是,能对自己产生几分依赖或是眷恋。
但谈寂说的是,喜欢。
是主动的喜欢,与被动产生的,潜移默化的,依赖和眷恋不同。
“谈寂,”柯枫往前迎了几步,停在谈寂触手可及的身旁,“我真想抱一下你。”
我也想。
谈寂的喉结滑动了一下,最后说出口的却是拒绝。
“不行。”
他终于转过身来看向柯枫,眼中的情绪却丝毫没有收敛,谈寂静静的看了一会面前这个高大的男人,柯枫的眉眼很好看,不是那种美人的精致漂亮,他的好看更像是骨子里所带的气质,是轻狂不羁,风流落拓。
但他此时静静的望着谈寂,收敛了一身的桀骜与痞气,眼神认真而欢喜。
“至少,”谈寂再出声时才发现,自己的气息竟略有些不稳,“至少等你伤口愈合。”
柯枫笑开了,应道:“好。”
洗手间毕竟不是什么聊天的好去处,二人一前一后回了休息区,快走到时,谈寂突然轻声问了句:“你不怕我出局之后反悔吗?”
“怕。”柯枫在他身后答道。
谈寂回眸看他,皱眉道:“那你……”
“我喜欢你又不是为了占你的便宜,”柯枫用没受伤的那半边身子,轻轻搭着谈寂的肩往前走,“哪怕你现在的情绪,都只是来源于规则的共情,我依旧会继续追你。”
谈寂顿了一下,直至回到休息区的沙发上,都没有再做出反驳。
***
休息区的灯开得比之前亮了不少,颂家兄弟去大厅里“问候”徐慢和强哥了,顾流光则靠在沙发里,研究着禾月指尖的丝线。
透明的丝线极为隐蔽,比最细的鱼线都难以令人察觉,禾月盯着自己的指尖看了一会,皱眉问:“这究竟是什么?”
“属于你自己的天赋,很特殊,我也是第一次见。”
顾流光勾着他的指尖,试图触碰那些丝线,却意外的穿了过去,他皱着眉想了一会,看向了沙发上的谈寂。
“我也碰不到,”谈寂摇头说,“刚入夜城的时候尝试过。”
柯枫依旧躺在沙发上当咸鱼,之前的那个抱枕却不见了踪迹,这会儿他枕着的,是谈少爷的大腿。
“说到这个,我怀疑他们想要过来夜城,还是得走你们之前那条路。”柯枫说。
颂家兄弟也正巧从大厅回来,南辕说:“徐慢不肯合作,说除非帮他破局,否则宁死也不会给我们做接引。”
大约是咬死了弈者不会轻易在局中杀死魂识,尤其是在这种已经出现过神怒的局中,徐慢才会狮子大开口的说出破局这种要求。
“他这个局已经残得不能再残了,执棋者本身甚至无法掌控自己回忆中人和物的状态,”北辙说,“他提这种自己都知道不可能的条件,明摆就是拒绝和我们合作。”
比起颂家兄弟的愤怒,谈寂则显得平静了很多,他盯着窗外的夜色静静地思索着,冬日的夜晚很静,无风,空气冷而干净。
月朗星稀,只是怎么都等不到天明。
“也不是不能破局。”谈寂突然说。
场内的所有人都抬头看他,柯枫仰脸笑道:“这么自信?”
谈寂说:“毁了那个道具就行,小莲很有可能并不会杀徐慢。”
南辕皱眉,他不认识谈寂,见对方如此年轻,只当是柯枫带的新人兼小男友,于是不赞成的说道:“你觉得她还爱着徐慢?”
“恰恰相反,”谈寂摇头说,“小莲作为规则的一部分,正常情况下,应该与徐慢的局共存亡,局不破,她即是永生,无论小莲是爱着徐慢,想要他永远留在白昼空间,还是恨着徐慢,想将他拖入无间地狱,她都不该寻死。”
“寻死?”南辕疑惑,规则也会寻死。
柯枫赞同的说:“如果不是小实习生恰好觉醒了天赋,你那一刀,应该是收不住的吧。”
谈寂很坦荡的点头道:“嗯,她力气很大,我险些杀了她?”
南辕:“?”
什么玩意儿,杀了谁?
可惜压根就没人在乎他的疑惑。
柯枫问:“你觉得小莲试图寻死,是因为她不爱也不恨徐慢了,所以才想要解脱?”
“嗯,有什么不对吗?”
不爱了,才会舍得离开,这是柯枫教会他的感情。
“没什么不对的,”柯枫笑了一下,突然轻声问,“但既然你觉得她已经放下了,谈寂,你的舍不得,又是在共情谁?”
谈寂愣住了。
他并不是在共情规则,0号试验品,不会共情。
他是自己舍不得柯枫。
休息区的气氛莫名的有些奇怪,禾月小心翼翼的问:“可我们,要怎么毁了那个道具?没有人接引,我们也回不去白昼空间吧?”
谈寂想了一会,低头问柯枫:“联系白橘,让他再开出一次隐藏款宝箱,直接把道具烧了,可行吗?”
“烧道具应该是可行的,”柯枫说,“但你要怎么联系白橘?”
谈寂不语,只是塞给柯枫一个抱枕,让他自己躺一会。
没过多久,谈寂从大厅回来,手里还拿了一部手机。
“啊!”禾月福至心灵,“那天你们消失之后,黄毛的手机上跳了一条消息。”
谈寂当即从手机的通讯录中找出黄毛拨了过去,大约半分钟之后,电话居然真的被接通了。
“喂?”
对面传来了狸花狂放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