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月的恋爱脑终于处理完了接受到的大量信息,后知后觉的问:“所以我们为什么要来网吧啊?”

  穿着夏季背心的柯枫眯眼笑道:“因为网吧开了暖气啊。”

  禾月:“……”

  他在心中评估了一下给柯枫一拳的后果,又默默将目光转向了谈寂。

  十六岁的美少年一进包间,就脱掉了他那件十分保暖的羽绒服,这会正穿着一件不薄不厚的浅灰色连帽衫,坐在那张濒临退役的电竞椅里玩手机。

  很好,花着执棋者的钱来网吧,一个为了吹暖气,一个只顾玩手机。

  似乎是禾月的目光快要怨念得实体化了,终于引得谈寂抬起了头。

  “喏,看看这个。”谈寂将手机递了过去,屏幕上是他们已经毕业了的初中的论坛。

  “啊?”禾月挪着椅子靠了过去,“《本校某老师被家长发现其猥琐学生,情节恶劣》?!”

  他接过谈寂的手机飞快的看完了帖子,惊悚的意识到,“某老师”正是他初一初二两年的班主任。

  “他很喜欢进行体罚,有些手段的确很过分,没想到竟然还……”禾月抿着唇。

  他有一瞬的窒息感,难怪,难怪那个同学会在初二突然休学。

  那个同学?什么……什么同学?谁的同学?他叫什么来着?

  禾月感觉一阵天旋地转,手里几乎要握不住,那个轻薄得连手机壳都没套的手机。

  他猛得跌进了身后的靠椅里。

  周遭的环境,在这一瞬,如同被投进了石头的湖面一般,猛烈的震荡了一下。

  谈寂骇然。

  “停!别再想了!”

  柯枫猛的站起身扳住了禾月的双肩,谈寂毫不怀疑,如果四周的环境再荡一下,柯枫就会直截了当的一手刀敲晕他。

  这个男人应该非常强,也非常自信,谈寂在心里默默的想着。

  好在禾月恍惚了一会之后,终究还是冷静了下来,没有在黑网吧里,发生殴打未成年人的暴力事件。

  “我这是……怎么了?”禾月问。

  他单手捂着头,将那个赔不起的手机还给了谈寂。

  柯枫也松了一口气,坐回椅子里抹了一把脸,过了一会才摸着唇看向了谈寂。

  “他的记忆,应该被人改过。”柯枫说。

  “改记忆?”谈寂问,“这种情况对于你们来说很常见?”

  “很罕见,也很困难,”柯枫看向一脸茫然的禾月,又低声补了一句,“极其困难。”

  什么样的人,或者有些什么样经历的人,才会被人修改记忆呢?又或者说,是禾月无意间知道了什么?

  谈寂沉默了下来。

  “你感觉怎么样?”柯枫转头看向禾月。

  对方瘫在电竞椅里,撑着头说:“不太好,恶心,想吐。”

  柯枫调侃道:“几个月啦?哪个渣男的?”

  禾月怒骂道:“……滚!”

  谈寂看得出来,柯枫只是在努力转移禾月的注意力。

  “如果他的记忆被更改过,我们现在所处的地方,是人为虚构的吗?”谈寂问。

  柯枫摇头说:“虚构的记忆里,一般不存在强烈的规则,很难成局,他的记忆被更改得并不多,甚至很有可能只是针对记忆中单独某一个人,所以操作起来极其困难。”

  谈寂静了一会,突然道:“你知道那个被修改掉的人是谁。”

  柯枫:“……”

  别这么聪明好吗?

  谈寂问:“我说错了?”

  柯枫干巴巴的回答说:“没有。”

  禾月狐疑的目光移了过来,在听劝的放弃思考之后,头晕的状态确实缓解了很多。

  于是他弱弱的举手问道:“你们当面议论,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

  显然没有人考虑过执棋者本人的感受。

  禾月犹豫着说:“我确实有一些东西想不起来了,大约是在潜意识里,一直认为它们并不重要,就放任自己逐渐淡忘掉了,可是……”

  可是从入局以来,就存在着诸多的违和感。

  “为什么我明明是因为失恋受到打击,回忆里却全是来自家庭的规则?”禾月说,“我原本以为自己很喜欢祁冽,但现在冷静下来想想,却根本没有那种刻骨铭心的感觉。”

  就好像他心中先有了喜欢某个人的感觉,再被套到祁冽身上一样,违和得本末倒置。

  “何况,局里让我不能释怀的东西出现了这么多,却根本没有见到过祁……”

  “咚咚咚——”

  突如其来的敲门声吓得禾月一个激灵。

  “里面有人吗?!”

  一个谈寂听来嚣张到欠揍的声音,从门板的对面传了进来。

  一直被当做背景音的电影,刚好播放到了最经典的片段,音响里隐约传出了“打打打打劫”,和“把IQ卡和EQ卡都交出来”。

  禾月在柯枫克制不住的笑声里呆滞的站起身,打开了包厢的门。

  门外的人大约和此时的禾月同岁,一头不羁的长发垂至肩膀处,身穿着一件棕色的卫衣,袖子却莫名破了一个大洞,胸前还沾着些不知名的深褐色的污迹。

  “……祁冽?”

  心上人如此狼狈,禾月首先感觉到的不是心疼,而且脸疼。

  被自己打脸的感觉,真的很疼。

  ***

  祁冽的突然来访,无疑使得包间里的三人异常紧张。

  柯枫第一时间觉察到,身边的谈寂,就像是只发现了危险的小豹子一般,突然绷直了身子。

  他伸手轻轻拉了对方一把,摇着头无声的说了句:“别过去。”

  “……”

  禾月有一段非常不确定的回忆。

  那种感觉并不会显得很突兀,也许很多人都有过,一段过于久远的往事之中,包含了对日期、天气、见过的人、当天穿着的衣服等诸多细节的不确定。

  他记得高一那个被允许白天出门的寒假里,自己经常约人来这家网吧打游戏。

  约的人是祁冽,脑海中有一个声音如是的告诉他。

  禾月记得自己在这家网吧的卡号,记得不能遇上常去另一家网吧的父亲,记得在游戏里的许多操作细节。

  唯独却想不起,关于祁冽的一切。

  对方来过吗?是每天都来?还是只有少数的日子会赴约?

  那个让谈寂不爽的声音又响了起来:“第一次来网吧主动找你,你就这个表情?”

  “第一次……?”禾月喃喃道。

  所以,他真的来过这里?

  祁冽不满道:“怎么,你跟他在这儿厮混一个多星期了,还怕我看见?”

  回忆的波澜一圈圈的向外荡去,他,是谁?

  “别以为景凌不在国内,你就能缠上他,”祁冽说,“你这种货色,他不过图个新鲜。”

  “你不是和景凌一起去的国外吗?”禾月听见自己是这么说的。

  祁冽嗤笑了一声,神情阴冷,说道:“人家看不上我,他眼里就只能放下顾流光。”

  “顾……”禾月的眸子猛的缩了一下。

  这个名字一出口,就仿佛是激活了某种关键词一般,谈寂视线里所有的物体,都晃动颤抖起来,光线扭曲成了极度不自然的模样,他撑着桌子试图起身,却惊悚地发现,自己的腿还在原地,根本没有随着上半身一起活动。

  有种被腰斩的痛苦和错觉。

  整个包间仿佛是个出现了重大bug的蹩脚游戏,随时面临着崩溃塌陷的可能。

  但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仿佛只是这个世界里,唯一还在正常运行的npc,他顺着禾月记忆深处原有的台词念了下去,阴森的表情中,带着克制不住的癫笑。

  “我今天来,可不是和你说这些的。”祁冽说。

  他弓着背,向前伸长了脖子,挑衅一般的低头注视着禾月,嘴咧得极大,狞笑道:“我身上的这些血迹,你猜,都是属于谁的?”

  “顾流光让我来告诉你,别等了,他再也……没法赴约了。”

  禾月的双瞳猛得缩了一下,赫然想起了穷尽此生都难以直面的那句,恶魔的低喃。

  顾……流光?是谁?

  为什么听到这个名字时,难以名状的痛苦与难过,会如同雪崩般将他淹没?

  空间开始撕裂,世界犹如碎裂的镜子般,被分隔成了千万面,重复的场景,相互倒映交叠。

  仿佛有什么无形的线,细细密密的捆缚在三人的身体上,勒出了一道道刺目的红痕,谈寂只觉它们,随时都有可能割破皮肤,将自己彻底绞碎。

  身边有一道金线破风而出,钉在祁冽撑住的门框上。

  “别听他的。”

  混乱之中,禾月听到了一个清冷却微哑的声音。

  就像是声音的主人,正极力忍受着巨大的痛苦一般。

  他在这片光怪离陆的梦境里抬起了头,视线越过疯癫的祁冽,看到了记忆最深处的真实。

  “禾月,我来晚了。”

  那是十六岁的顾流光。

  那是四年前的这一日里,没能来赴约的顾流光。

  世界在一瞬间便恢复了原有的平静,所有记忆中的人与物都沉寂了下来,顾流光向前跑了几步,这一次,他终于赶上了。

  彻底失去意识之前,禾月感觉自己,落入了一个久违的怀抱。

  ***

  柯枫扶着谈寂站起来,轻声问:“还好吗?”

  “没事,”谈寂看了眼自己的手背,和柯枫裸露在外的手臂上面,依旧残留着数道红痕,心有余悸的问,“刚刚那是什么东西?”

  “那是命线的原身。”柯枫活动了一下胳膊,才抬眼看向门口的顾流光。

  “你他……”他忍了忍,把骂人的话努力咽了回去,“你就非得做得这么惨烈吗?”

  “不然呢,看你们都被局绞死在这里?”

  顾流光快步走了进来,将怀中昏迷着的禾月放到电竞椅里靠好,他因为抬腕而露出了一截白皙的手臂,上面被朱笔画满了,谈寂之前在抓钩枪上看到过的类似符文。

  “你也不属于这个局,为什么刚刚你没事?”谈寂看向顾流光。

  “他?看到这些符文了吗,祁冽说得对,他本来应该是那个再不会赴约的人,”柯枫手欠的揽过谈寂的肩膀道,“你别看他现在装得很淡定,在局里改变自己的年龄和样貌,啧,那种痛苦,希望你永远都不要体验。”

  顾流光抬眸看了他一眼。

  柯枫又道:“不过一般人也体验不了。”

  电脑里的电影早已放完,原本人声鼎沸的网吧,也在禾月昏迷的瞬间空荡了下来,柯枫支着身子看了一眼屏幕右下角的时间,不出意外的也停在了那一点。

  “只有当年经历过实验的人可以这么做?”谈寂问,“你们都是……吗?”

  他又本能的跳过了那个词。

  “他是,我不是,”柯枫显然没打算解释自己的身份,“也不是所有的都可以,局里很看天赋。”

  谈寂难得有些好奇,问到:“天赋最好能做什么?”

  “能用手直接触摸命线,不需要使用抓钩枪,甚至用命线作为在局中的武器而不是工具,”柯枫答道,“据说当年确实有这么一个。”

  既然入局除了命线什么也带不了,这优势似乎就有些太大了,谈寂默默的想着,又问:“那你找到他了吗?”

  “他死了。”

  过了片刻,柯枫又补了一句,“我的老师说,他在实验结束之前,就死了。”

  短暂的白昼结束了,夜幕在这一刻骤然降临,谈寂靠在一张电竞椅中,轻轻摸了一下右手的手腕。

  就这么毫无征兆的,突然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