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门有个老人,他在那儿扫了二十年的地。

  芙斯托带着安澈离开时特意同他打了招呼,这个老眼昏花、步履蹒跚的人一下子认出她,握着她的手都激动地颤抖。

  “阿芙,你要走了?”

  芙斯托任由他牵着:“对,要走了。”

  老人毫无征兆地落泪,晶莹的泪水都淌在脸上的褶子里:“走了好,走了好啊,以后再也不要回来了。”

  她垂下头,丝巾晃了下:“我知道,我不会再来了。”

  老人似乎还想说什么,却不好拉着她说太久,只能哽咽着:“十几年了,都长大了。”

  “……好好活着。”

  芙斯托嘴唇动了动,没说出一个字。

  老人退开两步,抚平她衣角的褶皱,说:“去吧。”

  芙斯托看着他,语气珍重:“保重。”

  十几年了?

  安澈只知道她进过监狱,没想到十几年前还进过公会?

  离开以后,他问道:“妈妈,你十几年之前来过这里?”

  芙斯托说:“当时的街上要统计每家每户人口,要是租不到房会被赶出瓦约街,我那时刚从监狱出来,辗转许久才来到这里,两手空空,没能力租下一间屋子,就被关了一段时间。”

  安澈吃了一惊:“看管所不是会酌情垫付一部分费用的吗?”

  这是瓦约街存在许久的规矩,为的就是保障外地人、底层人最基本的生存条件,不至于街头横死。

  芙斯托睫毛垂下来:“规矩不是做给我们看的。”

  她不想多说,恰好到了路面上,老远就看见西尔希朝他们招手,笑得分外开心。

  “姐姐,你总算出来了。”西尔希关切地将芙斯托全身上下看了个遍,确定没有伤口后才松了口气,往日端庄的淑女这时候俏皮地眨眼,“要不要尝一尝我亲手做的饼干?”

  她变魔术似的变出一个纸袋子,里边沉甸甸的,芙斯托接过来,闻到饼干香甜的气味,她皱巴巴的心情彻底好了起来。

  她眼睛在发亮:“我真是太开心了,你永远是那样体贴,我亲爱的西尔希。”

  西尔希克制矜持地点头:“你永远可以信任我的手艺。”

  虽然安澈有意想了解更多细节,但这时也不好打扰她们叙旧。

  两人边走边聊,仿佛有数不尽的话题,硬生生聊到家,上到6楼,安澈都摸出钥匙了才反应过来,立刻停下脚步,若无其事地转向另一边开门。

  在南那儿待久了,他都快忘了今天回的是自个儿家里。

  只是家里一片狼藉。

  安澈看着满地的酒坛子,随意扔着的垃圾,没有一丝进去的想法。不止如此,他还拦着芙斯托:“为什么这么乱?”

  奥尔丹醉醺醺地躺在沙发上,对门口的动静全当没听见,反而颐指气使:“回来了就赶紧给我做饭,死哪儿去了?”

  安澈踢开几个玻璃瓶,勉强有了落脚的地方:“你知道今天……”

  “没事。”

  芙斯托绕开他走了进去,打开灯,走进厨房。

  安澈叹了口气,拿着扫把清理着满地的垃圾,把瓶瓶罐罐都堆在一起。扫到餐桌的时候,他看到桌子上还摆着一盘肉,油凝固在盘子里,看起来脏兮兮的。

  他不确定这盘菜放了多久,还能不能吃,下意识抬头望向芙斯托,就见芙斯托拿着把半长不长的刀,目光像是在打量什么物件一样,在奥尔丹身上游走。

  尤其关注他身上的肉。

  发觉安澈在一边,她才收回视线,状若苦恼:“家里没什么菜了,你去买一些回来吧。”

  安澈放下扫把:“好。”

  芙斯托放下手里的东西,塞给安澈几块铜币:“买点你喜欢吃的菜。”

  安澈沉默接过。

  下到一楼时,他停下来,终究还是抵不过好奇心,敲响了西尔希女士的门。

  门开后,他发现里面烟雾萦绕,地上都是烟蒂,那一架巨大的钢琴已经不见了,以至于整个屋子显得空空荡荡,又分外冷清,他甚至看不到食材,或是一丁点做过饭的痕迹。

  西尔希敲了敲窗棂:“很抱歉打扰到你观赏我的屋子,但今天实在不凑巧,我一会儿还得出门,小朋友,我们速战速决?”

  安澈收回视线,西尔希挪了两把椅子过来,并没有倒她最爱的茶。

  他问道:“你的生活贫困到这种地步了?”

  “每个人生活方式不同,你不能指望我这个奉行及时行乐的人像勤劳的松鼠那样,囤一屋子粮食。”

  “那你的钢琴?”

  “我得事先声明,那本不是我的,现在只是物归原主。”

  “好吧。”安澈不再多说,“我想知道我母亲十几年前刚到这里,被关到怪物公会的事。”

  西尔希似乎怔了一下,她长长的头发被盘起来,发夹和纱帽戴得很工整,却仍有蓬松自由的碎发落在两颊,随着她抬头,碎发也微微晃悠。

  她像是回忆起了那段往事,眼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苦恼与释怀:“你很关心她。对,你一直很担心她。”

  “那时候街上查房证查得严,可大多数人都没实力租下房,随便扯个板子一搭,绳子一栓就是自己的房子,但她不知道,她由内而外的是种天真的愚昧,去求了看管所,反而被送进公会反思,刚出来没多久就差点又要进监狱了。”

  西尔希叼着一支细长的烟,眼神恹恹的:“那时候我还笑过她,觉得她实在愚蠢,明明曾经也算家境优渥,怎么会这么天真,哪有可怜的牲畜去向屠夫求情的?”

  “她四处求救,可只有来看热闹的——有时这里的人真奇怪,奇怪的团结,对外来人永远充满了偏见和排斥。”

  “我也是,我曾经在她向我跪下求救时挥开她的手,咒骂她下贱。”她捂着脸,烟雾模糊她的表情,“我……我真是,真是蠢货。”

  “我眼睁睁看着她一步一步站起来,我怎么能阻止她呢?但这不是她的错,她向所有人求助过。”西尔希抬起头时脸上已经全然被泪水打湿透了,“她被赶出去的那一天,警员骂她是‘肮脏的混血狗’,说再纠缠下去就打断她的腿喂给郊狼。”

  “她终于绝望了。”

  烟头燃烧到最底部,西尔希摁灭了它,扔在垃圾桶里。

  她揉着发红的眼角,喃喃自语:“我现在的日子是她替我偷来的。”

  “你还想问什么?”

  安澈摇头。

  问题结束了,西尔希整理好帽子,同安澈一块儿出门。

  买完菜回家,奥尔丹依旧还没醒,家里已经被收拾好了,吃完饭安澈说他得去隔壁一趟,可能不在家里休息。

  芙斯托思索了一会儿问:“是那个奇怪的邻居?你们这么熟悉?”

  安澈点头:“是他。”

  芙斯托神情复杂:“我还以为你们关系不太好。”

  安澈也很难解释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只含糊地说:“我最近几天都在他那边休息。”

  “你能交到朋友我很开心。”她摸了摸安澈的头说,“你变了很多,曾经那么不喜欢说话,我还担心你没办法学会生活,但你很厉害,不仅把自己照顾得这么好,还能抽时间陪我。”

  安澈被夸得不好意思了:“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芙斯托爱着的那个安澈不在了,现在的安澈只是一个为任务奔波的任务者,但他也努力给芙斯托想要的,努力让她不再落入原剧情的结局。

  “时间不早了,我先过去。”安澈起身,挥挥手,“妈,我明天再来。”

  芙斯托点点头,目送安澈离开。

  接下来几日的生活难得平静,家里两个人偶偶尔拌拌嘴,关系倒是没一开始那样僵硬了,西尔希过来做客的频率直线下降,不知道在忙些什么,芙斯托第二天也去工作了。

  安澈抽时间去找了一次柯洛,把那坛子带回了家,往家里送了不少铜币,都是他卖零件赚来的钱,但他只告诉了芙斯托,奥尔丹被他当成透明人。

  他也想过给西尔希一部分,但西尔希直接拒绝了他,十分洒脱。

  他也好奇过南为什么突然有这么多铜币能独自租下房,南只意味深长地笑,说他跟过一个影响颇深的魔术师,能源源不断地变出铜币来,这一说法被安澈嗤之以鼻,觉得这只是个推辞的说法。

  其余两个人偶生活就更丰富多彩起来,夏有一段时间十分忧郁,觉得自己这辈子差不多到头了,整天浑浑噩噩,不过他很快重新恢复信心,莫名多了很多爱好,不仅读书认字,还学起了厨艺和音乐,天天找西尔希探讨,分外坚持。

  而冬呢,似乎跟夏较起劲来,处处不愿意输给他,格外愿意奋斗,眼里的战火熊熊燃烧。

  这还真是安澈第一次看到冬有这么大的情绪波动。

  以及一些闲逛后的体会。

  瓦约街最受欢迎的还是杂志报刊,影响最大,百灵鸟报刊是其中赚得盆满钵满的头儿。

  劳碌一天,坐在前台昏昏欲睡的员工斜歪在椅子上,头顶罩上一片阴影,他眼睛都没睁开:“有什么需要吗,女士?还是先生?”

  那个人往桌子上放了厚厚一叠资料,转身离开,那员工才发现不对劲,驱逐睡意拿起资料一看,立刻吓得魂飞魄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