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不太会掩饰情绪,接下来几天他要不在沉默,要不在走神,偶尔盯着安澈大半天。

  在他第三次把盐当糖泡水里递给安澈喝后,安澈终于忍不住了。

  他敲了敲桌子,拉回了冬的思绪:“你在想什么。”

  冬立刻扬了下头,警惕地看了眼四周,看到那个讨厌的家伙此刻离得很远,才眼巴巴地看着安澈:“……我没想什么。”

  “南跟你说了什么?”

  谎话被戳穿,冬瞬间涨红了脸。

  见问不出来什么,安澈便起身直接去找南。

  南好像并不意外他会过来,此刻他正在给盆栽浇水,十分悠闲的模样,金色的头发在脑后扎了个小辫子,一晃一晃地还挺可爱。

  虽然安澈不是第一次见他用自己的脸,却还是不免一震。

  确实很怪异,就像面前摆了一个巨大的镜子,一睁眼就是自己。

  南放下水壶,冲他笑了笑,眉眼弯起的弧度都把握精准:“找我有什么事吗?”

  安澈眉头跳了跳:“别对冬说那些奇怪的话。”

  “这么维护他,难道你喜欢那样傻乎乎的性格?”

  “我不喜欢。”

  “那你喜欢谁?”南没给他回答的机会,自说自话道,“对,你喜欢你自己,也只会在乎自己。”

  安澈觉得这话有失偏颇,但他懒得纠正,因为这听起来像是单纯的埋怨,而不是陈述罪证。

  “我还是喜欢你一开始怕到哭着求我的模样。”

  安澈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我还以为你会比较务实,更希望我露出真实的一面。”

  “只要是你我都喜欢。”南不理会他带刺的语气,侧过身让他看清盆栽里的植物,“可爱吗?”

  那个小小的盆栽里被肉嘟嘟的植物挤满,肉叶上面长满尖刺和脓疱,一颤一颤好像下一秒会膨胀起来吞掉主人。

  安澈:“……”

  长得这么寒碜,是怎么跟可爱沾边的。

  你们这些非人物种的品味实在难以恭维。

  “制造一个人偶的时候,你应该只关注了外形,让我们更像人一点,更正常一点,要是能融入社会那就完美了。可惜我们是怪物,不管外表再完美,内里跟这盆植物没有区别。”南抚摸着那株植物的叶片,乳白修长的手指与狰狞丑陋的植物造成巨大反差,“我们没有什么区别,我,冬和夏,都是怪物。”

  “是你造出来的怪物。”

  风轻轻吹拂着,很柔和,带着远方的花香落到阳台上,又无声无息地消散。

  安澈看着面前这个从头到脚几乎一模一样的人,就好像是另一个自己站在面前,在苦恼,在思索,在用最温顺的态度控诉。

  “我猜你并不想知道我被抛弃后去了哪儿,怎么活下来的,又奔波了多久才找到你,因为你并不关心,没关系。”南将他额前一缕碍事的碎发别到耳后,金发柔顺地落在他手里,又被揭开,露出干净的耳垂和脖颈,“我只是好羡慕他们还能留在你身边,我想继续跟着你。只是奔波了这么久我才发现,我离不开你。”

  “可你已经不愿意给我这个机会了,我很伤心。”

  他微微低头,垂落的发丝与安澈的发丝交融,彼此密不可分,就好像他们本来就是一体的,亲密无间。

  安澈轻轻抚过他的脸颊:“很让人惊喜的演技,在哪儿进修过?发现囚禁不了我,开始走怀柔政策了吗?”

  南眼中的温柔瞬间荡然无存,他灰色的眼静静看着安澈,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让人心惊肉跳的沉默。

  南轻轻揽住安澈,声音无奈又无辜:“安,一定要把我说得这么无情吗?”

  “你一开始是想杀了我,对吗。”安澈任由他搂着,垂下眼帘,“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最后没下手,也许是没玩够,也许是反悔了,现在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他听见南叹了口气,温热的气息落在他耳边,有些痒。

  他偏了偏头,看到南清瘦的侧脸,柔软的头发,心里暗暗警惕。

  “就当我自作自受,你别生气好不好。”

  安澈一顿,他有一种微妙的被哄着的感觉,那股奇怪的熟悉感又来了,他轻轻挣开南的拥抱,退了一步,对上他温和而灰翳的眼。

  就冲他那双眼睛,安澈都很难说出重话。

  这个世界的反派不只是针对主角团,最后甚至对整个瓦约街都进行了报复,死伤惨重。

  但现在他在做什么?

  安澈对他笑了一下:“不用多说什么,麻烦。”

  蛊惑完小的来蛊惑老的,第一次见到这么敬业的反派。

  他转身离开,其实在刚刚聊天的时候就有些想明白南要做什么了,无非就是温水煮青蛙,谁先沉不住气谁输。

  “安澈。”

  他没回头,肩头多了片温热,是一件外套,似乎刚刚被脱下来,还带了些余温。

  “天有些冷了,别着凉。”

  安澈抓住有下滑趋势的外套,依旧没回头:“谢了。”

  南大概还站在原地,安澈低头,这是件深棕色皮衣,于他而言有些大。

  他若有所思。

  南做得很细致,但多少有些刻意,人偶哪会有这样温暖的体温,他们穿上去的衣服大多只起一个装饰作用,免得引起奇怪的注视而已。

  他脱下来的外套,怎么可能还有温度?

  真体贴,像一个瞄准目标、耐心又精明的猎手。

  消息是被南带回来的。

  “芙斯托被关起来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刚从外面买完菜,两手一边提一袋子,鞋都没来得及换。

  安澈把手里的零件一抛,几步走到他面前:“怎么回事?”

  南将东西放下,语速飞快:“别着急,只是怪物公会的一次传唤,要是有确切证据早就关进看管所了,她不会有事的,街上的混血种多多少少都有这种经历。”

  但安澈的脸色并没有好多少,他目光从南身上剥离,落在半空虚无的一点,怔愣着,又归于虚无。

  这是南第一次看到他这样的表情,他的情绪并不像普通人听到噩耗时那种郑重又剧烈,也不像他遇到危险时的慌乱哭泣,分明淡如白水,却那样深刻,像一瞬间脱力一样。

  但也只有一瞬间,他嘴唇还有些苍白,却已经反应过来,身上又充满了力气。

  “我去找她。”

  又是一个半夜,风冷冷清清地刮着,安澈走到公会的时候已经感受不到身上是冷的还是热的,只是脸已经吹得僵了。

  他抬头看着这栋灯火通明的楼,灰扑扑的墙,硬邦邦的路,几个沉默老实的字母挂在大门顶上,灰尘遍布。

  “怪物公会”。

  如果不是顶着这几个字,大概会被人错认成歇脚的旅馆,它没有半点特别之处,似乎也不在意自己是不是应该变得特别一点,却因为这四个字瞬间严肃起来,一个朴素的老人摇身一变,成了德高望重的隐士。

  只要这几个字在这里就够了。

  安澈没带南和冬,在探明情况之前,他不会贸然暴露他这几个人偶,他是同西尔希女士一起过来的。

  西尔希女士还宽慰他,说每个混血种差不多都进去过,观察一段时间,过不了多久能放出来。

  但安澈还是过来了,他先是打探了消息,芙斯托被找上门并不是因为别的,是医馆里爆发了冲突,有混血种精神异常伤了人,她作为当时在场的唯一混血种被叫过去谈话,大概几天就能出来。

  安澈跟着警卫到了监禁室,隔着栏杆看到里面坐着的的芙斯托。

  才几天没见她似乎瘦了些,脸上止不住的疲惫,眼皮无力耷拉,眼睛直直望着地面,鼻梁上也多了些灰尘。

  安澈抓着栏杆用力到指尖发红,轻轻喊了一声:“妈妈。”

  这一点声音在空荡荡的监禁室里都格外响亮,芙斯托立刻抬头,倦怠的眼里多了一道身影,似乎赋予了她一些力气,她站起来疾步靠过去,同安澈的手叠在栏杆上,紧紧地握着。

  她的眼里似乎有水光,眨眼又消失不见:“安,我的小宝。”

  安澈担忧地看着她:“妈,你什么时候能回家,不会在这里太久吧?”

  “不会的,别担心。”芙斯托手指贴在他脸颊,拇指揉着他的软肉,“有没有好好吃饭?乖乖跟哥哥一起,等我回家。”

  说起吃饭,安澈心情又沉郁起来,他似乎十分疑惑又说道:“哥哥喝了肉汤,总说有股奇怪的味道,还说有小骨头硌牙,不知道什么原因。”

  他一边说着,一边看着芙斯托的反应。

  芙斯托微微垂下头,抚摸着他的脸,怜惜地说:“一定是肉放久了变质,怪我没钱,等我出去一定给你们弄最新鲜的肉吃。”

  安澈抿唇点头。

  身后的西尔希女士同她问好,芙斯托高兴地捧着她的手轻吻了一下,感到由衷地高兴:“有你们来看望我,我真的很开心,等我出去一定要请你来我家里做客!”

  西尔希女士替她捋了捋额前发丝:“我相信你的手艺,一定是在外面买也买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