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钦舟从岛上离开,是在一周之后。那天是周三,他陪秦越去医院做完复查,确保他哥各方面都没问题,又把人稳妥送到家,才拖着行李箱去轮渡口坐船离开。

  以前他每一次离岛秦越都会来送他,哪怕他后来失忆了,那人也还是变着借口出现在轮渡口,但这回秦越却没有现身,从医院回去之后就径直回了房间,到林钦舟离开他都没有出来。

  林钦舟站在甲板上,眺望着离自己越来越远的小岛,心情很复杂。距离他上次负气准备离开,其实只有短短一个月,他却好像度过了很漫长的一段时光,仿佛从前那些过往又在他身上重演了一遍。

  有时候他甚至会有一种自己其实从未离开过珊瑚屿的错觉,就仿佛他这十数年一直生活在这里,和秦越一起。

  他们夏天吃冰、吃莲子,冬天看雪、煮火锅……像这岛上所有人一样,过着最平凡普通的生活。

  但那终究只是错觉,是因为他心底有太多遗憾、太多愧疚,所以生出来的妄念。

  事实上他就是把他哥一个人丢在这里,十年。

  几千个日夜。

  “喂,林老师,你怎么又回去了,过两天就是报道的时间了啊,赶得回来吗?什么事这么急啊……”接到唐靖愉电话的时候林钦舟刚下飞机,在排队等出租。

  来Y国前他联系过对方,说自己要晚两天回学校,让唐靖愉帮忙和学校那边说一声。虽然他自己也已经和主任沟通过。

  “家里有点事要处理。”这个时间等车的人不多,很快就轮到他,林钦舟单手将行李箱丢进后备箱,钻进车里同司机报了地址,接着朝唐靖愉说,“来得及,顺利的话我明天就回去。”

  “那行,那你自己当心点,路上注意安全,学校这边别担心,有我。”唐靖愉说,“不过你怎么跟个陀螺似的到处转,一会儿上岛,一会儿又跑国外去了,都把我给整懵了。”

  他这会儿也不知道在哪儿,声音嘈杂:“要不是了解你,我都要以为你是对岛上哪个姑娘芳心暗许,然后带人回家见父母了。”

  林钦舟脑子里瞬间浮现秦越那张漂亮的脸,笑道:“差不多吧。”

  “什么?你再说一遍,什么叫差不多,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唐靖愉刚才那句话当然只是开玩笑,闻言人都快疯了,恨不得顺着电流爬过去,“我没听错吧?!”

  “一两句说不清,等回来再和你细说,先挂了。”

  “别啊,你现在就说,我有时间,八卦听到一半就像拉屎拉——”

  唐靖愉恶心的比喻还未讲完,电话就被林钦舟掐了,等他再打过去时已经无人接听,气得他丢了一整个屏幕的表情包过去。

  林钦舟没回他,点开秦越的头像,给人发了条消息:【哥,想你。】

  后面跟着颗跳动的小红星。

  对话框最上方那行“对方正在输入”的字很快就出现,然后断断续续持续了十多分钟,眼看着家都快到了,林钦舟也没收到对方哪怕一个标点符号,最后连那行字都干脆消失了。

  但这并没有影响他的好心情,他脑袋抵着车窗,看着那个小奶狗的头像偷偷地笑,温柔地亲吻了下屏幕。

  秦越的头像原来不是这个,在他们刚加好友时,他头像是一块心形的粉红色石头,但当天晚上就变成了这只小奶狗。

  当时林钦舟没多想,现在才发现原来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秦越趁着他失忆,明目张胆地困守在那些过往里。

  二十来分钟后出租车停在一栋双层别墅门口。“先生,到了。”

  林钦舟正在发呆,被司机这么一提醒才发现居然这么快就到了。“谢谢。”

  走到门口,院子里传出一道年轻的男声,接着是一阵狗叫和笑声。林钦舟深吸了一口气,推开门进去。

  下一秒,一只黑白色的边牧突然窜出来,扑到他腿上,吐着舌头兴奋地叫:“汪——汪汪汪——汪——”

  是周欢养的狗,叫Lucky,已经五岁了。

  “你回来了啊。”周欢脸上的笑在看见林钦舟的这一刻凝固在嘴边,没什么表情地打了声招呼,然后把狗喊回自己身边,“Lucky,过来!”

  Lucky看着有些想和林钦舟玩,但听见主人的命令,就开始犹豫,在两人之间艰难地做着选择。

  林钦舟拍拍它的脑袋:“去吧。”它这才摇着尾巴冲向了周欢。

  一人一狗抱着飞盘跑去了旁边的草地上,开心地继续做游戏。

  他以前也养过一条叫皮皮的狗,和Lucky一样,很喜欢玩飞盘。皮皮陪了他将近九年,在去年冬天的时候离开了他。

  林钦舟将视线从Lucky身上收回来,推着行李箱进了屋里。

  林珑和周成斌都在,一个在餐桌前剪花枝,另一个坐在沙发上读报纸。见林钦舟进来,林珑放下手里的东西,走过来拥抱了他。

  “怎么突然就说要回来,身体没有不舒服吧,接到电话的时候妈妈真是吓了一跳。”

  “没有,就是突然想到些事情,想回来弄清楚。”

  “什么事那么要紧啊,你国内的学校不是马上开学了吗,不会耽误吧?”周成斌关心道。

  说实话,周成斌这个继父当的是很合格的,虽然和林钦舟说不上亲近,但无论是生活、学业或者事业上,他都表现了出了一个当爹的该有的关心。甚至林钦舟要回国遭到林珑反对,也是他帮忙劝的。

  所以林钦舟对他很感激也很尊敬:“您放心,不会耽误的。”

  “那就好。”周成斌抖抖报纸,在林钦舟身上扫了一圈,半开玩笑道,“还是东城的水土养人,小舟看着像胖了一点。”

  前前后后在岛上住了一个半月,每天不是鲍鱼海参就是土鸡土鸭,后面一个月甚至没怎么出去活动,就在民宿宅着。能不胖么。

  “是有点。”林钦舟尴尬地笑笑。

  周成斌朝他招招手:“来,坐这里,赶了那么久飞机,累了吧,午饭吃了吗?”

  “吃了,飞机上吃的。”

  “那好,那来陪叔叔喝点茶……”

  三人就一起坐在沙发上随便聊了会儿天,林钦舟确实已经挺累,心里又藏着事,多少显出些心不在蔫。

  周成斌大概也看出来了,过了一会儿后主动说:“我去书房处理点事,你们母子俩慢慢聊。”

  林珑原本和丈夫一起坐在主沙发上,等周成斌起身离开,她便挤到林钦舟坐的单人沙发上,手掌搭在他膝盖上,神色温柔道:

  “小舟,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想跟妈妈说?是不是发现国内已经待不习惯,想回来?”

  林钦舟捧着茶杯,抬眼望向他妈。林珑这些年事业越来越成功,已经是国内外顶级的钢琴家,连林钦舟的母校——世界殿堂级的音乐学院,都聘请林珑为他们的客座教授。

  大概是事业养人,相比十年前,她居然半点不见老,甚至比从前更雍容气质。

  林钦舟从小就知道他妈妈工作忙,后来有了周欢,就更忙,分不出多少时间在他身上,但他从来没有怀疑过林珑对他的爱,他妈妈是爱他的。

  可他很难接受林珑对他的爱有一天会建立在伤害别人的基础上,甚至那个被伤害的人还是他最在乎的、最想保护的人。

  这让他特别、特别的痛苦。

  这件事就像一颗定时炸弹,深埋在他心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炸了,压得他如鲠在喉、夜不能寐。

  无论是面对秦越、还是独自待着,哪怕是短暂的睡梦里,他都在想秦越当年到底经历了什么,他妈妈在这里面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小舟,你们当年出事之后,你妈妈她来找过我们,给了我们一笔钱,让我们永远也不要再提起那时候的事。】

  【虽然我知道收了钱再违背承诺很不道义,可这些年我看着秦越那个样子,良心真的很不安。】

  【你可以骂我假惺惺假好人,但我希望你们兄弟俩如果有什么误会的话,还是能够尽早解开,秦越他、真的很不容易。】

  那天早上张筱的话一遍遍盘桓在他心上。

  他想知道他妈妈为什么要给张筱钱,有多少人收到过那笔钱,但张筱支支吾吾的不肯再说了。

  她或许是真的于心难安,所以才会在偶然碰见林钦舟后冲动的吐露几句真话,却又不敢将当年的真相和盘托出。

  她不过是珊瑚屿上最普通不过的一个女人,不敢得罪林珑。

  所以林钦舟只能亲自过来问他妈。

  “妈,您为什么要骗我说秦越……”他还是说不出那两个字,定定地望着他妈,“为什么骗我?”

  他这个问题问得实在太直接了,就像往平静的湖里砸了一块巨石,砸得林珑措手不及,连一贯温文尔雅的表情都有一瞬的绷不住。

  随即,她也端起了茶杯,很慢地喝了一口茶,迎着林钦舟质问的目光,叹了一口气。

  “你都想起来了。”

  “是,我都想起来了。”

  两个人的语气都很平淡,但谁都能从对方眼底看出汹涌的暗潮。林珑看着这个已经长成大人的儿子,神情变得严肃起来,却又透着显而易见的无奈。

  “所以你见过他了,是他跟你说的?”

  “没有,他什么也没说,但我想起来了。妈,我把什么都想起来了。”林钦舟颤抖着声线,指尖掐着掌心,短短两句话,已经快让他崩溃。

  林珑脸上的无奈更明显。她叹了今天的第二口气:“我就知道会是这样,所以这些年一直千方百计不让你回国,然而千防万防,最后还是防不住……”

  对于自己儿子和秦越的事情,林珑一开始是毫不知情的,她这个儿子、爱玩爱闹是一绝,如果要抓闯祸的人,十次里面有八次会有他,但要说他会突然喜欢一个人,还喜欢得那么深,林珑是不相信的。

  哪怕林钦舟对秦越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关心,甚至差点为了对方打死人,她也以为儿子是真把对方当成了自己哥哥,是对家人的依赖和喜欢。

  直到窦晓花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