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完想见的人,老太太就像榨干了身体里最后一丝精气神,彻底撑不住了,当天夜里情况突然恶化,再次被送进手术室抢救,一直到第二天早上六点多,才从手术室出来。

  救是暂时救过来了,但医生却委婉地提醒他们做好心理准备。像是为了印证医生的话,老太太开始陷入长时间的昏迷,一天里难得再有清醒的时刻,但一旦醒来,嘴里念叨的必然是林钦舟和秦越的名字。

  不管是林钦舟还是秦越,对此都了然于心,老太太这是还没有得到他们的承诺,放心不下。

  隔着厚厚的一堵玻璃墙,林钦舟看着病床上的姥姥一天天消瘦下去,他自己也跟着瘦下去一大圈,他眼睛本来就是很大的杏眼,这一瘦,就显得更大,整个人都快瘦脱相了。

  而且还很容易受惊,周围只要响起点动静,就能让他吓得跳起来,整天战战兢兢的。

  眨眼就到年初八,还有不到一周林钦舟就要开学了,但姥姥却还是这个样子,一点都不见好转。

  林钦舟这才像是缓慢而迟钝地意识到,姥姥可能真的要离开他们了。

  姥姥随时可能有情况,医院这边离不了人,这段时间都是兄弟俩和林珑他们夫妻俩轮流守着,这天早上换完班,秦越带林钦舟到医院门口的早餐店吃东西。

  问了两遍他想吃什么,林钦舟才木木地说:“随便。”

  秦越就自己做主点了两份咸豆花和烤饼,还有一根油条。

  林钦舟喜欢把油条撕碎了放在咸豆花里吃,但今天他却没那么做,捏着勺子有一下没一下地喝。

  比起前两天,他脸更瘦了,总是亮亮的看着秦越的双眸也变得黯淡无光。

  他们甚至已经很多天没有好好说过话,即便他们总是待在一起,一起守在医院,一起回家,一起等着那个最后的审判。

  但林钦舟似乎不愿意说话,总是闷闷地沉默着。在家也不说,只是疯了一样抱着秦越亲吻,好像亲不够,又好像怕没时间、要将这一辈子的亲吻都在这几天耗完。

  吃完早餐,秦越替他擦了粘在嘴角的一点豆花,然后说:“小舟,陪我去逛逛珊瑚屿吧。”

  对于秦越这个突然的提议,林钦舟像是有些诧异,但很快就点点头,说:“好。”

  早餐店旁边是家不大的水果店,门口摆着一筐椰子,五块钱一个,秦越买了两个,和林钦舟一个人抱着一个。

  昨晚刚刚下过一场大雪,气温比起前两天似乎更低了,而椰子是从冷库里拿出来的,抱在怀里简直冻手。

  林钦舟喝了一口,冻得牙齿都在打颤,脸上终于露出点笑意:“哥,我们好像两个傻子,居然大冬天的喝冰椰子。”

  秦越也笑:“嗯,傻。但就是突然有点想喝。小舟,你还记不记得我刚来岛上那一年,你被椰子砸脑袋的事情?”

  林钦舟:“记得。”

  怎么不记得呢,那应该是秦越给他过完生日之后没多久发生的事,有天傍晚,他拉着秦越在岛上散步,看见两边的椰子树,忽然就嘴馋了,然后抱着一棵椰子树摇,想把上面的椰子摇下来。

  他和大头平时没少干过这种事,什么椰子、榴莲、芒果,就没有他们摇不下来的东西。实在不行就直接上树,他野猴子的绰号不是白叫的,上树的本事一绝。

  这天可能是因为有秦越在,他表现得更用力,还夸张地朝秦越吹嘘:“哥,你看上哪颗椰子,给我指一指,我帮你把它摇下来!”

  “你还有这个本事啊?那就……最左边那颗吧。”

  “好嘞,哥,你就等着吧!”

  牛皮是吹出去了,椰子也摇下来了,不幸的是林钦舟被那颗椰子当头砸下来,瞬间两眼冒金星,走路直打摆,一屁股跌在滚烫的水泥地上。

  秦越被吓得半死:“林钦舟你脑袋流血了,怎么样,头晕不晕,想不想吐?”

  当然痛,简直痛得要命,也很晕,很想吐,但他不知为什么不想在秦越面前表现出来,捂着脑袋上的大包说:

  “没关系,小场面,我从小被砸到大,铁头功都练出来了,没问题的,哥,你先看看这是不是你想要的那颗椰子……”

  秦越对此简直哭笑不得,却十分捧场:“嗯,就是那颗,你好厉害。”

  但其实他刚才只是随便一指,哪还记得那颗椰子长什么样。

  “哥,其实那时候好疼啊。”林钦舟说,“而且我摇下来那颗也不是你想要那颗,你骗我,我知道的。”

  秦越往他大脑门上薅了把,露出额角一道浅浅的疤,就是那时候被椰子刮伤的。

  林钦舟大概知道他在想什么,握住他手腕,撒娇说:“但现在不疼了。”

  两个人最后还是没把手里的椰子喝完,太冰了,再喝下去胃受不了。却也一直没丢,就抱在怀里,一路从医院走到海边。

  春节期间的海边太冷清了,一个游客都没有,他俩坐在那块题字的礁石上,边吃海蛎煎边吹冷风,偶尔再吸一口冰椰子,是真跟有病似的。

  林钦舟还不小心吃进去一口冷风,打了半天的嗝。从石头上下来时人都冻傻了,秦越把他手握进自己手心,然后塞进羽绒服口袋里。

  两个人挨得近,冬天的衣服又厚重,即使旁边有人经过,也看不出两人交握在一起的一双手。

  但他们心里却比谁知道,这份感情是见不得光的,就像口袋里的两只手一样,只能藏在黑暗里。

  之后两人又去逛了植物园、贝壳博物馆、海底世界……几乎把他们从前一起去过的地方都走了一遍。

  从贝壳博物馆出来时是晚上九点一刻,天已经完全黑透了,阴沉沉的,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看着像是马上要下雨。

  路面的积雪在缓慢的融化,踩下去的时候雪水混着泥水,溅得裤腿上到处都是泥点子。

  路也很难走,一不小心就要跌跤,林钦舟已经亲眼看见好几个小孩在他面前摔倒,而他自己要不是有秦越在旁边拉着,也早就摔得屁股开花了。

  “哥,我们是不是要回去了。”

  “你想回吗?”

  林钦舟摇摇头,声音很轻地说:“我不知道。”

  秦越“嗯”了一声,更紧地牵住他的手。

  两人沉默地走了一段,这条路通向的就是民宿方向,只要过了这个街口,再走大约一刻钟,他们就会回到民宿。

  林钦舟这一天兴致都挺不错的,这一刻却忽然低落下来,绝望像深海一样翻涌而来,将他瞬间吞没。冰冷的海水灌入他的口鼻,让他有种窒息般的难受。

  “哥。”他顿住脚步,看着身旁的秦越,“你要和我分手了是不是,你不要我了是不是?”

  秦越眼角泛着很明显的红,他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眼底的血丝慢慢扩张得更多。

  “林钦舟。”手掌抚上林钦舟的脸,替他拭掉眼角的泪水,声音明明颤抖得厉害,却又被他用力压着、忍着,以至于每个字都像是破碎了一样,艰涩地从喉咙间挤出来,“别难过。”

  林钦舟拼命摇着头,想挣扎,想说不要,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林钦舟,我不想让你为难,也不想让你以后想起来后悔。”

  “所以去见姥姥吧,别怕。”

  这些天,林钦舟的所有变化他都看在眼里,哪怕林钦舟一声不吭,秦越也知道这人心里在受着怎样的煎熬,一面是对自己的承诺,一面是最爱他的姥姥,他哪一个都不舍得伤害,哪一个都不想放弃。

  到最后只能伤害自己。所以他把自己困起来,不说话、不吃东西、不思考,好像只有这样才能骗骗自己,才能不做那个残忍的抉择。

  但他不可能永远逃避下去,姥姥的状况也不允许他再逃避。

  做哪个选择对林钦舟来说都是残忍又痛苦的,秦越知道,所以他帮林钦舟做这个决定。

  “林钦舟,去见姥姥,然后回去上学吧。”

  “如果很多年以后,这个世界没有那么残忍,如果姥姥的担心不会成真,如果那天你还喜欢我,那我就来找你。”

  他的手几乎是颤抖的,似乎想用尽全力把林钦舟脸上的泪水擦掉,但又矛盾得不敢用太大的力气,怕弄疼林钦舟。

  而那些无处发泄的力气仿佛都被他用来控制住自己了,把他心底的痛苦、绝望、不甘……死死地摁住,不让这些情绪在脸上泄露出分毫。

  “林钦舟,别怕,别难过。”

  “我很爱你,所以别怕。”

  时间已经很晚,医院两边的店铺早就关门,他们一路走过来,只有昏黄的路灯照着,连影子都变得模糊而破碎。

  两人在医院大门对面的花店门口站了一会儿,旁边的角落里堆着被整理出来的枯花,看着有些孤单颓败的意味。

  “哥,那我进去了。”林钦舟的眼泪本来已经停下来了,但一说话泪珠就又滚落下来,止也止不住。

  他分明已经转身,却又突然扑进秦越怀里,用力地吻他、亲他,像要把他揉进自己身体血液里一样狠狠地抱住他。

  “哥,你答应我的,我们只是骗骗姥姥,等以后,等夏天的时候我还要回来找你的。”

  “好,无论你什么时候回来,我都在珊瑚屿上等你。”秦越冲他笑着,温柔如往常,就仿佛这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场离别,就像每一次暑假结束、林钦舟回东城那样。

  可林钦舟心里分明知道,那不一样。

  “哥……”他哭得不能自已,秦越反过来吻他脸上的泪水,“别哭,不要哭,我陪你进去。”

  林钦舟用力地抓着他的手:“好。”

  两个少年人手牵着手,跨过那条窄窄的马路,也跨向他们未知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