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慎珣上初二的时候,有一天晚上教室停电了。老师匆匆吩咐了几句不要闹之后就出去看情况,一帮小孩在她走后忍不住欢呼雀跃起来。许慎珣坐在窗边,面无表情地敲他的手机,然后听旁边的那帮子人在压抑不住的兴奋后决定讲鬼故事,其中有一个故事是这样的——

  事业有成的主角整理书房时发现了自己上初中时的日记,上面记录了她十几岁的某天,在一个月亮是红色的晚上,她和几个朋友在一起许愿。她回想起当年那段纯真的时光,不由得微笑了起来。恰好这时她接到了当年的朋友的电话,聊起了一起许愿的几个朋友的近况,却发现她们那一晚的愿望都已经实现了——以一种惨烈的方式。许愿衣食无忧不用上班的因为工伤变成了植物人,许愿永远年轻的早早离开人世。

  现在这个故事落到了许慎珣身上。

  他曾经在无数个夜晚辗转反侧、手段频出,想要拆散这对爱情鸟,但是当周清把他分手的消息夹在一堆繁杂沉重亟待解决的事中告诉许慎珣时,就像是疲于奔命的电视剧角色用几秒钟时间决定要不要吃晚饭那样,这个消息对两个人都显得无足轻重了。

  因为下一秒周清问他的问题是:“许慎珣,你想要跟着你的舅舅生活还是跟着我?”

  说这话的时候他们正坐在公园的树下,秋风萧瑟,梧桐树在地上落了一层金色的树叶。他们刚刚从爸妈的葬礼上回来,或许不能叫做“葬礼”,因为事发突然一切从简,只是几个人看着,将那前不久还活生生的两人一起葬入地下。

  许慎珣的神情怔怔的。他最近时常觉得自己生活在一个很荒谬的梦中,人在幸福总会带着生活会一直这样持续下去的预期,在极度的痛苦中人会产生逃避心理,也许醒过来一切都会好的——但是又醒不过来,只能被迫去面对惨烈的现实。

  一年前,许慎珣的外婆被诊断出来了膀胱癌。外公在他的妈妈非常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外婆一手将妈妈和舅舅两个人拉扯大,吃尽了苦头。所以许妈妈当即就决定要救人,她的性格就决定了她是这样的人,就像她当初决定要收养周清那样。而许爸爸也一如既往的,在几番思想斗争后和妻子站在了一起。

  半年后面对昂贵的治疗费和不见起色的老人的身体,许慎珣的舅舅挣扎后愧疚地表示出不起更多的钱。老人也很痛苦,但是她还能说话,还能正常吃饭,许慎珣的妈妈坐在医院的走廊呆呆地问许慎珣:“你觉得我该怎么办?”

  许慎珣沉默很久,面对瘦了一大圈的妈妈,还是说道:“钱也许可以再赚回来,但是如果就这样放弃了,妈妈你以后会后悔吗?”

  不久后,他们卖了住了十几年的房子,搬到了出租屋里。

  外婆最终还是在一个秋天的晚上去世了,妈妈一夜之间老了十岁。爸爸看不下去,带着妈妈去海边散心,然后在回来的高速上出了车祸。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许慎珣觉得自己像是被重重地掼在了悬崖上,然后摔下来爬不起来。他觉得自己应该去恨什么人,是去恨当时建议妈妈继续治疗的自己吗?还是去怨恨从小每次见他去探望都笑呵呵地说“我的乖孙来啦?”的外婆?

  他找不到那个着力点,每天浑浑噩噩,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吃过饭。时间像是失去了它的概念,等他回过神来,才发现父母已经下葬,将这一切有条不紊地处理好的人现在坐在他身边,问他将来的选择。

  许慎珣这才重新将注意力放到眼前这人身上。

  周清看上去并不十分齐整。他的头发乱糟糟的,眼睛下面也有浓重的乌青,穿着一件有些脱线了的毛衣。就在几个月前他刚刚被大学录取,不是他最想上的那个,但也还过得去,在家人的安慰中稳步开始了大学生活,周末的时候他带着许慎珣去逛他的学校,讲起来自己加入了篮球社还是意气风发的,笑容里满怀对未来的憧憬。

  现在他看上去疲倦而沉稳,由夏入秋,年轻人的那种毛躁在他身上已经消失不见。

  就在这一刻,许慎珣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在他痛不欲生的这几个月里,眼前这个人明明也承担着一样的悲伤,却默默地扛了一切。

  “因为舅舅为了给外婆治病也花了不少钱,他也是吃死工资的,舅妈那边一直不怎么高兴。”周清有些疲惫地说,他的眼睛沉静,看过来时却带着某种力量似的:“所以个人来说,我希望你能跟着我。”

  许慎珣感觉自己的肢体从那种死一样的僵硬中回暖了些,他嗓音干涩:“可是你要怎么……”

  像是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似的,周清的眼神温柔了许多,他安抚道:“这你不用管,你只要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

  许慎珣盯着石板路缝隙间那一根杂草盯了很久,才终于下定决心般抬起头来:“我不想跟哥分开。”

  周清于是露出了这些天来的第一个微笑。

  “谢谢你。”他搂住许慎珣的背拍了拍。

  许慎珣感到他抱着自己的身体好像有一丝颤抖,但是周清只失态了一瞬,就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开始跟他讲之后的计划:“现在租的房子太大了,我们两个住太浪费。所以我已经找房东商量过,转租后他会退一半的押金给我。到时候我会重新找一个小点的房子,我已经找了几个房源,到时候我们一起去看下……”

  许慎珣听着听着,突然想起了什么:“你最近都没有去学校,这样不会有影响吗?”

  周清沉默了一下,像是在犹豫要不要告诉他那样,随后才用一种故作轻松的语调说:“刚想跟你说这个,我打算退学了。”

  许慎珣的眼睛惊愕地瞪圆了,他唰地一声站了起来:“你——”

  “冷静一点。”周清像是早就预料到他会有这样的反应,做了一个向下压的手势:“听我说,许慎珣。我上学太晚,一直就不怎么是这块料子,今年考的也不太好。我查了一下资料,师范类的文科教育专业加上专科就业本来就非常困难,家里欠了这么多钱,我不可能让债主等到四五年后再找个几千块的工作慢慢还。”

  许慎珣浑身都在发抖,他的眼圈红了:“可以的——我们家里已经都是这样了,跟他们说一下,他们会理解的——”

  不会,一个声音在他内心说。

  明明听过妈妈借钱时那些人强横的说辞,不要再在这自欺欺人了。

  “我可以去舅舅那里住几年,不用你管我——不,我现在就可以去打工赚钱——”

  周清好像是叹了口气,许慎珣太混乱了,无从分辨那是否是一个错觉。随即,他的下巴被温柔地抬起来了。

  “现在听我说好吗?”周清擦了下他的眼泪:“别哭了。”

  “我已经成年了,你不一样,你还是个小孩。”周清在许慎珣反驳之前冷静地打断他:“成年人有成年人的责任要承担,爸妈养我到现在,我不可能把这一摊担子一撂就走人。而且许慎珣同学,童工才赚多大点钱?你不知道你自己是个潜力股吗?”

  他故意道:“上次联考不是还是第一的吗?我在等你读完大学出来赚大钱的那天,到那个时候,难道你会不管我吗?”

  许慎珣的眼泪还是停不住,他的嗓音都有些哑了:“你也才刚刚成年两个月而已。”

  “两个月也是成年了。”周清泰然自若:“我现在能合法买酒进网吧,小朋友。”

  在无人知晓的角落,许慎珣的心底突然滋生了一些窃窃私语。

  明明放弃了这么多,说了这么多理由,却只字不提他退学去赚钱,也有要照顾许慎珣的原因。

  许慎珣明白为什么。

  一个好人应该对此感到愧疚和无地自容,而绝不应该像他现在这样,在心底的某个角落因为对方这样为了自己的牺牲,感到一种阴暗的幸福。

  太好了,那个声音说,他为了我放弃这么多,他是真的爱我。

  “而且是我应该谢谢你。”周清拍了拍许慎珣的头,轻声说:“谢谢你选我,不然我就又只有自己一个人了。”

  许慎珣看向他。

  那股阴霾如同云烟一般散去了,他的嘴唇动了动,最终下定决心似的:“我会努力学习,将来给你买大房子,赚很多很多钱,让哥每天都过得开开心心的!”

  周清笑得十分开心,他也郑重地点了点头:“好,我等着。”

  他们站起来,肩并着肩向家里走去。周清跟他分享自己的计划,许慎珣这才发现在他因为父母离世消沉的这段时间里,这人已经为了两人的未来做了这么多准备。

  “我打算先去跟吴叔叔学点防水的技术,就是经常给咱爸送茶叶的那个。听说最近装修能赚很多钱……而且附近的造纸厂也在招人,我看了下,给的钱也还可以……”

  时间不能回溯,所以尽管数年后的许慎珣无数次想要回到这一刻,拉住周清的手求他别走,告诉他不要去,但是在两个刚刚失去庇护跌跌撞撞贴在一起的小动物面前,摆在面前的又好像只有那一种选择,将他们引向蒙了一层面纱神秘而莫测的未来。

  所以无数次,他都在梦里看到年幼而愚蠢的自己走在周清旁边,没有阻拦,而是闷闷地问出那句话:“哥,那你自己呢?”

  “你对你自己将来的打算呢?”他抬起头。

  周清顿了顿,摸了摸许慎珣的头,一如既往地回答他:“和家人比起来,那些也没那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