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的雪下的不大,清早起来的时候路上已经化的看不出什么来了,只在草地上覆盖了薄薄的一层白色。

  梁远从车里出来的时候将自己的脸往羊绒围巾里缩了缩,冷空气迎面而来扑在人脸上带来几近刺痛的寒意。他急匆匆地赶到办公室,同屋的另一个老师已经离开了,好在他没有早课,因此也不用赶场子一样地现在就往教学楼那边走。

  他就职的A大是百年老校了,建筑几经返修,都还是尽力保持了原本的风貌。梁远的办公桌旁就是那种很大的老式窗户,透过有些褪色的木头窗往外看就是一棵大梧桐树,夏天的时候它会将整个办公室都笼罩在一片绿色的光晕下。如今是冬天,树叶落得七七八八,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透过那些交错的枝条可以看到冬日里蓝的让人移不开眼的天空。

  梁远看了一眼桌子上电脑旁边的纸质台历,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今天要做的事。之前的两年学校方面批的是“病假”,如今“病好了”,自然要回到繁忙的日常工作中。这几年青年教师压力本就是比较大的,既要做出业界认可的成果来还要兼顾教学任务。但是投身于这些繁重的任务中反而能让人忘记其他的糟心事,回来工作这一个月之后梁远感到自己的心态明显比之前平和了不少。

  而且今时不同往日,梁昶文有了醒过来的希望。

  他10点的时候有一节大课要上,A大的通识选修属于七选五,按理来说通识大课讲的浅本专业学生不感兴趣,非本专业的学生又会觉得历史枯燥,但是这节课不知道为什么选的人特别多,一眼看下去两百多人的位置都坐满了。上课铃还没响的时候梁远坐在讲台上翻教案,听见咔嚓的一声轻响后抬起头,正好与门口举着手机偷拍他的女生撞个正着。

  女生的脸涨的通红,她的同伴偷偷拉了拉她的衣角。她才反应过来急急忙忙地道歉:“对不起老师!”

  梁远没有要为难她的意思,往右边指了指:“那边有空的位置。”

  女孩子再三对他道谢,和朋友拉拉扯扯地快速朝那边走过去了。

  两年前第一次刚站上讲台的时候梁远还会因为下面乌压压的人群的注视感到紧张,多上了几节课之后就慢慢习惯了,他备课做了很久,讲起东西来旁征博引生动有趣,一屋子的小孩听得倒也是认真,两节课的时间倏忽而逝,铃声响了之后,学生吵吵闹闹地三三两两相携着出去了。

  中午的时候学生要去食堂抢饭,几分钟内走的教室里没剩几个了。梁远低着头收拾文件,装进自己的包里的时候突然听到一个声音喊他。

  “老师!”

  他抬起头,看到眼前站着一个高个的脖子上挂着耳机的男生。

  “有什么事吗?”梁远有些疑惑地问。

  男生有些紧张地挪了挪自己右肩的书包带子,他说:“梁老师,您可能不记得我了,两年前我上您的近代史课,为了出国留学的事找您帮忙写了推荐信。”

  梁远想了下,微笑起来,说道:“哦,是你啊。U大的交换体验怎么样?”

  男生的双眼亮了起来,他激动地说:“非常好!我学到了很多东西。对了梁老师,之前我回来就想找您表达感谢,但是听说您休病假了。这周,如果您有机会的话——”他的脸有些红起来,结结巴巴但还是鼓起勇气说出了那句话:“我可以请您周六吃个饭吗?”

  梁远看着他摇摇头,温和地说:“你的成绩本来就很出色,只是举手之劳,不必了。”

  男生露出有些失望的神色,他掏出手机来:“那老师,我可以留您一个联系方式吗——我知道官网有您的办公室电话,但是用即时通讯软件会更方便一些。”他又想到了什么,及时找补道:“我读了李老师的研究生——前一阵看了您的研究生论文,有些问题想请教您。”

  在男生忐忑的目光中,梁远拧开电脑旁的笔盖:“我可以留一个邮箱给你。”

  男生露出了控制不住的失落的神情,拿着写了邮箱的纸,他咬咬牙,最终还是不死心:“梁老师,我觉得那些问题还是当面谈比较好,我也还是想表达一下对您的感谢,周六如果您吃饭不方便的话,喝杯咖啡可以吗?就在学校旁边的那家咖啡馆?”

  梁远在心里叹了口气,面上却丝毫不显出来,他合上电脑:“抱歉,周六是我的结婚纪念日——所以实在抽不出时间来,不好意思。”

  “真是狠心,梁老师。”旁边传来一个戏谑的声音。

  梁远转过头,看见程旭双手抱胸靠在窗边。他穿着一件简单的黑色T恤,脸长得本来就好看,站在教室里像是什么大学的小姑娘选出来的系草校草之类的。

  “看他走的时候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程旭扬起眉毛:“当人老师不是应该开导学生,让其放弃不切实际的幻想吗?”

  梁远不为所动:“你来干什么?”

  程旭走过来,他在下面的时候还好,踩上讲台之后比梁远高出了多半个头,这使得后者只能仰起头看他。梁远不喜欢这样,于是干脆低下头去,将电脑包的拉链拉上。拉到一半的时候手被人抓住了,那人修长的手指沿着梁远的无名指指尖下滑,饱含某种色情意味地摸了个遍之后,在他耳边低声问道:“生气了吗?”

  梁远抬起头,程旭凑得极近,几乎一低头就能吻上梁远的额头。程旭的眼睛还是跟许多年前一样,全心全意看过来的样子几乎能使这世界上最铁石心肠的人心猿意马:“上次还装客气喊我警官来着。”

  那场宴会夹着着一些湿润粘稠的记忆泛了上来,梁远的脸色慢慢沉下去,他往回抽了抽自己的手,没抽动,他露出一点真切的疑惑的神情:“程旭,你不想活了?”

  两个人都明白他没有说出口的意思。

  程旭嗤笑一声:“他不是也没发现吗?”

  他放开梁远:“不过我倒是很意外,我还以为在被捅了一刀后那家伙会彻底发疯把你完全藏起来不见天日那种呢。”

  梁远只当没听见,默不作声地合上电脑的桌板,直接转身打算扭头就走。

  程旭却不肯,一把拉住他的袖口,梁远用力往回拽,拉扯之间袖口的扣子掉了下去。梁远抬起头恼怒地看了程旭一眼,后者像是也没想到会扯破对方衣服似的,愣了一下,随即举起双手无奈道:“抱歉。”

  梁远俯下身把扣子捡起来,盯着那张熟悉的脸,将眼镜摘下来用袖口擦拭,通常他这样做的时候就说明他已经烦躁到了极点:“你到底想做什么?”

  程旭撑起来自己坐在第一排的课桌上,他说:“为什么一定要有什么理由?我不能仅仅是因为想见你才来吗?”

  梁远重新戴上眼镜,平静地说:“那请你不要再过来了。”

  “我并不想见到你。”他说。

  程旭脸上的笑容慢慢冷了下去。

  短暂的沉默之后,程旭重新开口道:“你还真是从来没有变,一直这么,这么——”他凑近梁远揪住他的领口,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梁远,咬牙道:“这么招人恨。”

  梁远被他几乎将整个人都提了起来,程旭一松手他踉跄了几步才站稳。他咳嗽了两声,缓过来后才抬起头缓缓地说:“没错,我就是这样的人——所以你要离我远一点,说不了哪天我病情发作就也捅你一刀也说不定。”

  程旭冷笑一声:“谁要跟那个畜生得到一样的东西。”

  梁远将被他扯松的扣子扣好,闻言沉默了一阵。

  “随便你。”梁远说。

  他自顾自地往外走,程旭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有人举报谢之靖非法囚禁伴侣。”

  梁远的脚步停住了。

  “按照规程询问当事人意见。”程旭的声音就像每一个执行任务的警察一样:“梁远,在过去的两年里,谢之靖是否对你有过非法囚禁等行为?”

  梁远缓缓转过身,轻声问:“如果存在,是否能让谢之靖死或者关进去永远不出来?”

  程旭墨玉般的眼睛里泛起一阵涟漪。

  他的声音却是没什么起伏:“当事人并没有受到实质性的伤害,在有被非法囚禁实质性证据的情况下一般是判三年以下。”

  梁远嘲讽地笑了下,“三年。”他说。

  “没有。”梁远面无表情地回答道:“他没有关过我,是我自愿同他在一起的,是我自愿呆在家里写书不出门。”

  “我的丈夫没有做过违背我意愿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