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远的脑袋里“轰”的一声,还没等他说什么,程旭已经转身进了车里面。程奶奶半降下车窗对他挥了挥手,车子跟着前面那辆启动,很快就开走了。

  梁远呆呆地站在那里。

  他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好像是过了很大一会,又似乎只有几分钟。大脑重新运作起来,他想起了谢之靖还在一旁等他。梁远拖着脚步走了回去,谢之靖坐在轮椅上抬头看他,黑白分明的眼睛带着些探究:“怎么了?”

  “没什么。”梁远勉强笑了下。将手放到轮椅的扶手上把人往家里推。

  谢之靖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温顺地垂下目光。一路上两人都没有说话。

  那天晚上阿姨来做过饭后就走了,家里依然只有他们两个人。梁远收拾完碗筷,把谢之靖推到阿姨临时收拾出来的一楼的客房里,才有时间把门关起来自己呆着。

  他犹豫了一会,还是拿起手机给程旭打了个电话。没有人接,他又尝试着发了几条解释的短信过去,也都像石沉大海一样。

  从来没有这样过。

  以前程旭再生气的时候也没有像现在这样,在两人之间竖起拒绝交流的屏障,坚决地、冷酷地将想要靠过去的梁远推开。

  梁远坐在地毯上,窗户开着,他没有开灯,月光照进来让他想起恋爱被他哥发现程旭翻墙进来的那个晚上。当时那种两个人牵着手就能对抗一切的感觉好像还浮在眼前,一转眼才几个月过去,他们竟然就走到这一步了。

  他将手机扔到一边,蜷缩起来在地毯上躺下。

  第二天是周末,阿姨照旧请假。梁远实在没心情做东西,把昨晚冰箱里的菜拿出来热了热。跟谢之靖一起凑合了顿午餐,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在麻木地移动,进食,收拾厨房。但是精神完全是恍惚的,打开书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一个小时过去发现自己连一页都没有翻。

  天色不知道什么时候暗了下去。

  晚上的时候有人来敲门,梁远打开门发现谢之靖拄着个棍子当做拐杖,站在那里。他吃了一惊:“你怎么上来的?”

  “本来就不是多重的伤,是姑姑非要那么夸张搞个轮椅过来。”谢之靖浅浅地笑了下,歪了下头看着他:“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

  梁远这才反应过来,回头看了下表,发现指针已经指向了九。

  他搓了把脸,懊恼道:“抱歉,我在写题,忘记时间了。”

  谢之靖摇了下头:“没事,我做了一些饭,下来吃点吧。”

  梁远对病人做饭照顾自己这件事感到无地自容,如若此时拒绝更显得过分,于是尽管他一点都不想吃东西,还是跟着谢之靖下楼了。

  谢之靖的厨艺很好,这是他之前就知道的。因为谢妈妈常年在外面打工,他作为家里的独子小小年纪就得自己给自己煮饭吃。然而梁远也是真的没有胃口,配着清淡的菜喝了半碗粥,就实在喝不下去了。

  他对谢之靖扯出一个笑来:“剩下的我明天喝吧。”

  谢之靖没说什么,变魔术似的掏出几个玻璃瓶来:“要试试吗?”

  梁远看见那上面的标签,愣了一下:“哪里来的?”

  “以前在这家酒厂里当过暑假工。“谢之靖笑了笑:“前几天遇见以前带我的组长,正好他车里有一箱,就送给我了。”

  梁远问:“你会喝酒?”

  话一出口他就觉得是废话,既然都带回来了,那八成是会的。果然,谢之靖点了点头:“打工的地方大家都会喝,不喝显得不合群。”

  他淡淡地说:“后来有次被我妈发现了,她很伤心,之后就没有再喝过了。”

  梁远自觉戳到了别人伤心的事。他没有再说话,一时间只有谢之靖往玻璃杯里倒酒的气泡声,他把那只玻璃杯推过来:“度数不高,喝一点脑子里就会晕晕的,助眠。”

  原来自己这两天真的失魂落魄到身边的人都看出来了。

  梁远干巴巴地笑了下,拿起那个杯子。酒应该提前在冰箱里冰过,握在手里凉津津的。这是他第一次喝酒,说起来,他哥自己不知道有没有高中跟哥们出去鬼混过,但是却对他看得分外严,小时候在家多吃个冰棍都要偷偷摸摸的。

  梁远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味道怪怪的,谈不上难喝。过了初时的刺激性感受之后便泛起来一股麦香味。

  对面的谢之靖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梁远眨了眨眼,放下手里的杯子,不解道:“你笑什么?”

  “小猫似的。”谢之靖说,眼睛弯起来:“喝吧,我没下毒。”

  梁远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他们喝着喝着从餐厅挪到了院子里的大秋千上。梁妈妈找人设计的,土里土气的木头花篮子设计,说是满足了她少女时代的梦想什么的——搁平日里梁远对这种花里胡哨的东西是敬而远之的,但是今晚他不知道怎么回事,月亮摇摇晃晃的,他就觉得自己也摇晃起来就能跟它相对静止了,但是并没有,世界还是晃晃悠悠的,晃得他心烦意乱。

  于是他突然哭了出来。

  酒的后劲上来,梁远开始打嗝,他一边打嗝一边搂着谢之靖的肩膀哭:“他凭什么跟我分手啊,嗝——”

  他趴在谢之靖的身上呜呜地哽咽:“呜呜。我,嗝,我从那家伙还是个胖子的时候就知道他不是个好人,又凶又霸道,那时候就没有别的小朋友跟他玩,都是我——”

  梁远脸上泛着两片红晕,眼底一片朦胧,他揪着谢之靖的领子认真道:“都是我,只有我看出他其实瘦下来挺好看的,所以才主动跟他玩,嗝,你,你知道吗?”

  谢之靖低垂着眼睫,像哄小孩那样拍了拍他的后背:“好,我们阿远最棒了。”

  梁远哭得更凶了。

  “那你说他为什么要跟我分手啊!”他突然一把推开半抱着他的谢之靖,站起来大声说,眼泪还挂在他的睫毛上,人突然又换了副委屈的表情,想说什么又被打嗝打断:“嗝,呜呜呜,我这么喜欢他,没有人比我更喜欢他了……”

  谢之靖坐在秋千上,仰起头看着站在他面前流泪的梁远。今晚恰逢满月,月光让整个院子亮堂堂的,映得他的脸如同细腻的白瓷一般。

  “阿远。”他无奈地叹了口气,语气像要将人托在最柔软的云上一样:“如果离开他真的这么痛苦的话,就回去找他求和吧。说点软和的话,你最擅长这个,他会原谅你的。”

  梁远傻傻地站在那里,眼泪要掉不掉的,这会他又不哭了,像是鹦鹉学舌般重复了一遍:“真的吗?他会原谅我吗?”

  还没等谢之靖回答,他就嘿嘿地笑了起来:“你骗我,你骗我。”

  谢之靖饶有兴致地问他:“为什么呢?”

  梁远咕哝了两声,说道:“你是谢之靖,我认出你来了,谢之靖说他恨不得我明天就分手的。”

  他有些愤愤不平道:“都是你咒的。”

  谢之靖笑了出来,他做了个无奈的手势,说道:“好吧,好吧,都是我的错。”

  他仰起头看着梁远,缓缓地说:“但是,看到你这么难过的样子,我又觉得,如果你跟他在一起能一直是原来那样开心的样子也很好。你能一直像原来那样的话,我觉得就很好。”

  梁远呆呆地看着他。

  院子里的桂花开了,他们像是被丢进了这浸透了馥郁香气的秋日夜晚。

  梁远突然转过身去。

  “我不要。”他硬邦邦地说。

  谢之靖问他:“不要什么?”

  “我不要跟他现在就和好!”梁远大声地说,他刚才哭得太厉害,这会说话的声音有些沙哑:“我也要冷一冷他,让他知道我没有他也能过得很好!”

  “哈。”谢之靖说:“听着倒是有骨气,不会明天一早又去学校门口堵他吧。”

  梁远身体一僵,用两只手捂住了耳朵:“我不听我不听!”

  …………

  折腾了半天,梁远蜷缩在秋千椅子上睡着了。所幸椅子够大,另一侧还能供谢之靖坐着,他将外套脱下来盖在梁远身上,仰头看了看天上的一轮明亮的秋月。

  刚才那些轻盈的、生动的情绪慢慢地从他的脸上褪下来。他偏过头看着睡得像个小孩子那样的梁远,半垂下眼帘,侧脸从鼻梁到下颌的弧度宛如玉石雕琢一般。

  梁远睡得人事不省,微微张着口,嘴唇被酒浸得湿润。

  月桂的叶子被晚风吹得沙沙作响,谢之靖无声无息地俯下身,双唇相贴,舌尖钻了进去,纠缠起里面柔软的东西来。渴望已久的东西近在眼前,每一日都感觉那些恶意和嫉恨要膨胀着破体而出,离得越近反而越发痛苦。在这没有人能看到的、幕布背后的中场休息片刻,他用一种和以往截然不同的方式亲吻着自己的爱人,身下人在窒息的梦境中挣扎起来,尝到一丝血腥味后,谢之靖抓着木头护栏的手背上青筋暴起,他强迫自己将那头野兽关回到笼子里,抬起头来。

  因为需要忍耐着不在梁远的身体上留痕迹,他的手心被木头的倒刺划伤了。

  谢之靖漫不经心地舔了下流血的手,他在秋千一旁的草地上半坐下来,另一只手滑过梁远绸缎般的黑发,又忍不住撑着将自己的脸贴在他的旁边,像少女注视恋人那样近距离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梁远咕哝了两声,很快又被睡意拉入深眠,谢之靖能闻见他呼吸间的一点果酒的味道。

  谢之靖半靠半伏在他身侧,嘴唇嫣红,平日里俊美文雅的五官在阴影下褪去了温吞的表皮,他靠在那,像一个从无穷无尽的阴影中爬出来、想用肮脏的欲望将椅子上那沉睡的少年吞吃入腹的恶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