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远都记不清自己是怎么熬过那顿气氛古怪的晚餐的,吃过饭后三个人在餐厅门口分别。他和程旭住在同一片,隔着一条护城河就是破旧的老城区,虽然隔得近,但两边无论是环境还是治安都是天壤之别。

  谢之靖把之前梁远忘下的钱包还给了他,像往常那样跟他道别后就走了,梁远趁程旭不在的功夫偷偷问他明天要不要来自己家,谢之靖笑着摇了摇头,跟他说自己妈妈最近身体不好没法工作,所以他要靠暑假工把自己下半学期的学费挣出来。

  梁远睁大眼睛,想跟他说自己的压岁钱可以拿给他,上完大学再还就是了——结果程旭走了过来,他只得作罢,匆匆道:“我之后给你打电话。”

  谢之靖的目光往程旭那边扫了一眼,然后移回他身上:“好。”

  暮色四合,最后一点晚霞停留在城市遥远的边界线上。程旭看着谢之靖走远的背影,在梁远奇怪地喊他的时候才转过头,揉了把他的头发:“走吧,我们回家。”

  梁远本来想的是趁着暑假这最后几天拉着程旭补作业的,但是他不知道为什么好像一直在忙,忙什么也不知道。打电话给谢之靖问了下舅妈的病情怎么样,能不能上门探望,对方只说没什么大问题,不用过来。梁远跟他讲了学费的事,电话那边的人很安静地听完,然后温和地说:“好,谢谢你。真的有需要的话我会向你开口的。”

  梁远有点气恼,觉得对面没把他的话当真。想着要不直接找个时间拿着他的卡过去算了——梁远自小还算听话,他爸妈做生意的,觉得小孩应该从小培养理财意识,15岁开始就把存着他从小到大压岁钱的卡给了他。梁家虽然上一代没什么积蓄,不比程家这种家底丰厚的,但是过年过节各种生意伙伴也都会给小孩子发红包,所以真的算下来也算是一个相当丰厚的数字了。

  但是他也没能找到时间过去,因为他哥。

  梁远十分怀疑自己妈妈“已经和你哥谈过了”的说法,因为梁昶文的态度没有一点软化的意思——在那天之后他就彻底把梁远当成了透明人。在家里遇上就像看不见一样,甚至于在梁远打招呼的时候径直从他旁边走过去。

  这让梁远觉得非常难受。

  虽然之前跟程旭开玩笑说要跟他私奔,但是既然没走成,就还是得回来面对从小拉扯他长大的亲哥,再怎么跟恋人吐槽他哥的独裁专制不讲情理,也还是会在心里暗自期待梁昶文能够慢慢接受这个事实。

  但是目前来看梁昶文显然还在气头上。

  在又一次试图跟兄长说话被无视之后,梁远开始心灰意冷地想要不就这样拖着算了,随着时间流逝,他哥总得接受这个事实。总不可能他和程旭结婚十周年了回家吃饭,梁昶文仍然摆着这幅脸色让他们滚出去。

  然而梁远又觉得,事在人为。给家里做饭的阿姨打了个电话说她今天可以休息下,自己去买了点菜试图回家做顿饭讨好下梁昶文——尽管在此之前他只会泡面,他买了本食谱决定今晚开始学。

  刚刚到家,就接到了熟悉的电话,梁远一手不熟练地切菜,一边随口道:“喂,怎么了?”

  对面传来程旭的声音,比起平时总觉得虚弱了很多,但是仍然是镇定自若的口气:“有空来中心医院一趟吗?”

  梁远手上的动作停下来了,他皱起眉头紧张道:“你怎么了?”

  程旭冷静地说:“有点东西想让你看下。”

  屏幕里的少年大概十七八岁,头发乱糟糟的,衣服也像抹布一样看上去很久没洗了。他眼睛下面挂着厚厚的黑眼圈,声音带着些绝望的泣音:“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只是一时冲动……”

  一个屏幕外的声音传来,应该是做审讯的警察:“李原,你为什么要袭击程旭?你们之前认识吗?”

  少年拿袖子擦了把眼泪,声音发抖:“就是因为,就是因为他爸强行推进那个征地政策,我爸才会死的——都是,都是因为程景松,我爸被推房子的机器压死了,新闻上还到处都是他,他凭什么还能过的那么逍遥!”

  审讯的警察冷静道:“据我们了解,拆迁之前政府已经做了清场,你的父亲是自己偷偷溜回去的,当时实施拆迁的工人并不知道房子里还有人在。”

  少年猛地抬起来:“那又怎么样!我爸之前已经说过很多次对政府赔偿款不满意了!但是没有人听,他本来是打算第二天,第二天站在房子前面阻拦机器推进的,都是因为程景松再三要求,那些人才提前连夜开工——”他发出一声痛苦的呜咽:“凭什么,凭什么我爸死了之后,他还能出现在新闻上安然无恙的当他的官,程旭那家伙也依然在学校里受到各种追捧,而我,我什么都没了,还要因为一点小事被学校强迫休学——”

  画面外传来一阵纸质翻动的声音,警察说:“在你父亲出事之后,以及因为频繁旷课而被学校停课之前,你大概有四个月的时间都能在学校里见到距你只有几个班距离的程旭,为什么选择现在动手?”

  少年啜泣了几声,像是在忍下一些痛苦的哽咽。警察没有开口,一时间录像里只有他沉闷的呼吸声。

  大约过了一分钟之久,他才缓缓开口,神情有些空洞:“一周之前,我遇到了一个人。”

  镜头被人切换,黑发的少年出现在画面里。他睁大眼睛,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一样,半天没有缓过神来,最后才说道:“我和李原之前拼班在一起上物理的实验课,平日里什么联系都没有,那天在街上碰到他,看他萎靡不振的样子所以才凑上去关心了一下——平时我们根本没有联系过。”

  谢之靖迷惑地说:“我真的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拉我下水,这太荒谬了——”他忍不住在警察问询之前说:“而且我为什么要引诱他去袭击程旭,没有理由啊。”

  这段录像里没有警察的声音,应该是被消音了,只有谢之靖微微低头认真倾听的影像,过了会,他才愣愣地说:“之前我就觉得程旭对我有一些误会……没想到他也会觉得这件事和我有关。”

  少年脸上流露出一丝失落和无措,末了才说:“从小我们两个就不太合得来,他总是对我有一些偏见。之前找我说以前张明那件事的时候,我就跟他解释过,但是他好像不信。”

  他的视线微微偏移,向着摄像头看过来,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澄净无波,却又像是隐隐约约嘲弄着屏幕后面的人似的:“而且如果这段能证明我有动机的录像真的存在——为什么程旭没有把他公开来呢?”

  那种感觉转瞬即逝,谢之靖看向玻璃后的警察,有些拘谨地绷起肩膀,看起来又是那个因为无辜被怀疑而感到不安的少年:“我没想到程旭对我的意见大到了这种地步……但是这件事确实和我没关系,您尽可以去查。”

  …………

  视频被关闭了。

  “什么感想?”程旭转头问梁远。

  他此刻的状况看上去着实凄惨,右臂用厚厚的绷带抱着吊在胸前,腰上也受了刀伤,包扎之后只能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唯一的好处就是伤口都不深,因而还能半靠着枕头在这跟梁远闲谈。

  被问的人脸色苍白,站在床边一言不发。

  “从我上周一起吃饭的时候,用那段所谓的录像诈他开始。”程旭说:“很快我就在回家的路上遭到了这个——我记不住名字的人的袭击。更巧的是,在这之前没几天,监控就拍到谢之靖和这个人一起出现在附近的某家饮品店里,当然,没有能记录他们谈话的证据。”

  他抬头看着自己沉默的男友:“就像那个因为意外脚腕粉碎退学的人一样,我去了好几次他才肯告诉我当初发生了什么,其他的一切都干干净净,没有任何能指向谢之靖的证据。”

  “我非常确信他一定会想办法来搞清楚这段录像是否存在,只要他动手,就一定会露出尾巴。”程旭扭过头,侧脸的线条如同春日的雪山,绮丽中混合着奇妙的冷淡:“但是我低估了他。”

  “那个人当时是真的想捅死我。”程旭说,面上流露出一丝轻蔑:“只是他太废物,失败了。冲动上头也就那么一会的事,被我夺下刀子后就只会哭着求饶,连挣扎都不敢。”

  梁远慢慢地开口:“但是,如果真的是谢之靖做的,如果你,”那个词变得非常难以出口,他变了个说法:“如果你出事,录像还是会被公布出来的,不是吗?”

  他看着自己的男友:“——假如这段录像真的存在的话。”

  “在不确定到底存不存在这个东西的情况下,直接让人去袭击你。”梁远说:“这样不是非常不理智吗?”

  程旭垂下长长的睫毛。

  “还不明白吗?”他说。

  “他去做这件事,最差的结果也不过是他故意伤害同学的事被揭发出来。因为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我受袭的事和他有关,只要他咬死不承认,没有人能把他怎么样。”程旭说:“最好的结果就是现在这样,我挨了几刀,他证明了录像不存在,全身而退。”

  他停了一下:“也许还算不上最好,因为我还没有死。”

  “木木,”他伸手拉住一旁的恋人的胳膊,抬起头:“你也该醒醒了,你还要被他骗多久——你的这个表弟,根本就是个疯子。”

  梁远被他拉着,呆呆的,有种不知道自己在哪里的感觉。

  整个世界突然变得非常陌生,本来他还在家里烦恼怎样让哥哥接受自己的恋爱这种事,突然之间他的男朋友受伤住院,而袭击他的人正是被自己的另一个好友所诱导。

  沉默了一阵,梁远才问道:“伯父伯母知道这件事吗?”

  程旭的面色沉了下去:“我爸听了警察的报告,担心这件事影响他的仕途,让压一压低调的办。”

  他面露嘲讽之色:“我妈倒是来陪了我两晚,说让我理解一下我爸的不容易。”

  梁远不知道说什么,最后只安慰地抱了抱他:“我今晚来陪你。”

  程旭皱起眉头,不满道:“今晚?你现在还要出去?”

  梁远说:“我要去问下谢之靖。”面对程旭骤然睁大的眼睛,他弯下腰,安慰性质地摸了摸他的脸,语气冷静:“无论怎样,我要听他当面亲自给我说。”

  梁远找到谢之靖的时候,他正提着一包东西往家走。太阳很大,照的人头发晕。

  梁远叫住他的时候,对方转过身,看见他微微歪了下头。也没有很惊讶的样子,只是微笑道:“你来啦。”

  他仰头看了下太阳:“太热了,你要跟我回家还是在旁边喝杯凉茶?”

  梁远看着他,有种非常陌生的感觉,好像从来没有认识过眼前这个人。

  谢之靖眨了眨眼,打趣道:“想盯着我看也麻烦先换个地方哦,再在这太阳下面呆五分钟你就会中暑的。”

  他们走到了一旁的树荫下,坐在石阶上,谢之靖放下手里的包。梁远看了下,是很多袋装的中药。

  “舅妈还好吗?”他问。

  “老毛病了。”谢之靖说:“她说这家的药吃了最有效,所以今天再拿回来一些。”

  “你找我有什么事吗?”谢之靖笑着说。

  盯着那张称得上俊朗的脸,梁远突然就不想再装下去了:“是你做的吗?”

  谢之靖的眼神没有一点闪躲,他直视着梁远,两人的距离是如此之近,以至于后者能在他的眼睛中看到自己的倒影。

  “你相信是我做的吗?”谢之靖问他。

  那么多的巧合,那么多没有直接指向、但是弯弯绕绕最后都和这个人联系上的证据。

  “如果瓷器裂了一道缝隙,那么之后再受到任何一点轻微的外界的震动都会碎掉。”谢之靖说:“程旭已经让它裂开了。”

  “我不再有你完整的信任。”

  暑气蒸腾,夏天的午后,所有人都躲在阴凉的家里。街道上只有偶尔一辆汽车呼啸而过的声音。

  “如果你觉得那是真的,那就当做是真的吧。”谢之靖平和地说。

  梁远握紧拳头。

  “那另一些也是真的吗。”梁远声音嘶哑地问:“你小时候把程旭从台子上推下去那些事。”

  他转过头,像是已经从某种地方知道了答案,只看着那个人问:“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谢之靖微微弯起眼睛,空气像是被高温扭曲了一样。然而眼前这个人却是无比的清晰:“木木,你想知道吗?”

  蝉鸣声震耳欲聋,被人握住的手臂连接处粘腻发烫。十七岁的生日刚过不久,世界变得光怪陆离。当时在他身边守着他吹灭蜡烛的两个少年,一个躺在医院的病房里等他回去,另一个迎着夏日的暖风吻上了他的双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