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杰睿死于肝脏移植后的并发症,没能挺到第二年春天,看成他心心念念的古街桃花。

  律师宣读遗嘱的时候,关晴彩和何羽都在,每听一句脸色就白一分。直到律师读完,关晴彩还不死心地问:“这就没了?闻杰睿真的把所有遗产都给了闻秋,一分都没留给我?”

  “是的,关女士,这就是遗嘱的全部内容了。”律师点了点头。

  这份遗嘱由闻杰睿早早立下并做了公证,清晰到不会产生任何歧义。

  关晴彩不死心地抓着律师问东问西,何羽阴沉着脸没有说话,攥紧的手上青筋毕露。

  闻杰睿躺在医院的那段日子,关晴彩天天殷勤地跑来嘘寒问暖,比结发夫妻还体贴;他则鞍前马后地照顾,比亲儿子还孝顺。而闻秋很少来看望,来了也没什么好脸色,可闻杰睿还是把什么都给了他。

  其实也不能说没有预感,闻杰睿在最后的日子里重拾了宗教信仰,也不止一次喃喃地告诉他:“我们都要向他赎罪……”

  何羽只是没想到,当真是一点不留给自己,他仿佛能听到那个男人在坟墓里发出嘲笑。

  “我明白了。”闻秋穿着一身黑色正装,淡漠的表情同衣着一样肃穆,“谢谢您,律师先生,我有话想对两位说,可以请您先回避吗?”

  律师大概没处理过如此平和的巨额遗产分割现场,客气地点了点头,出去时为他们带上了门。

  闻秋便将手边的两份文件推到两人面前,“看看。”

  关晴彩和何羽都一脸不解地翻看起来,这一次,他们脸上的神情比刚才更加复杂。关晴彩抹了抹眼角,颤声道:“小秋,你这是什么意思……”

  “看不懂吗?”闻秋瞥了她一眼,“我会从闻杰睿的遗产中拿出5000万给你,以每月支付的形式。只要你签下这份协议,这笔钱就是你的了。”

  “但是协议上说要断绝我们之间的母子关系,以后我再也不能以任何形式接近你!”关晴彩咬牙道。

  “是的,如果你违反协议,以后就一分钱都拿不到了。”

  “小秋,我是你的妈妈啊!”

  “签完字就不是了。”

  “那如果我不签呢?!”

  “你一样见不到我,而且也拿不到赡养费了。”闻秋微笑道,“怎么样,选吧?”

  关晴彩咬牙切齿、哭哭啼啼,但是几乎没怎么犹豫地就在纸上签了字。

  闻秋甚至都懒得再看她一眼,转向何羽道:“给你的条件是差不多的,你之前帮闻杰睿经营的公司,现在我都交给你。我会每年转让给你2%的股权,前提是你必须消失在我的面前,否则我有权随时收回公司。”

  何羽苦笑着摇了摇头:“小秋,你比我想象得更加绝情。”

  “不,”闻秋说,“我反而觉得现在才走出这一步太晚了。”

  “可你以后怎么办?”至少此刻在闪烁的镜片后,男人眼里的担忧和不舍是真实的,“你和我们划清界限,以后就没有家人了……”

  “怎么会?”闻秋挑了挑眉,“我还有裴渡和小知了啊。”

  他这样平静地说出那个名字,叫何羽无比惊讶。而闻秋嫌刺激还不够多似的,手搭在自己的小腹上,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而且嘛……以后也不是不能制造更多的家人。”

  何羽额上青筋一跳,再也忍耐不住一拳砸向了桌子,“你还记得自己四年前是怎么离开江河市的吗?!你过量服药的时候,抑郁到一个字都创作不出来的时候,一个人挨过发情期的时候……那些日子是怎么过来的你都忘记了吗?!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就这样原谅了他!”

  “嗯嗯是啊,”闻秋一脸无所谓地听完他的怒吼,“但那不只是裴渡一个人的错——你、你们,全都清白无辜吗?可是一直以来被迁怒被惩罚的只有裴渡一个人。”

  “不,不是这样的……难道你感受不到我的愧疚?!”何羽的脸痛苦到扭曲,“我们一直都在试着补偿你!”

  面对他的激动,闻秋只是向后一靠靠在了椅背上,“可是我不需要那种廉价的补偿,包括闻杰睿给的这几个臭钱。”他浅碧色的眼睛始终清醒,清醒到显得残酷,“你也不能指望我永远留在过去,何羽哥。”

  那是他最后一次喊“何羽哥”,带着一种轻嘲的口吻。何羽颓然地坐了下来,他忘记自己还说了些什么,只记得那双玻璃般的眼睛,是透明的青空色,明晃晃地像是能容下整个世界,却唯独容不下自己。

  何羽在协议上签了字。

  关晴彩凑过来看了一眼,有些不平地嘟囔着:“公司做这么大,你分到的可比我多多了……”

  何羽嫌恶地瞪了她一眼,用胳膊挡住自己的协议,“关女士,以后我们也划清界限吧。”

  “哎哟,仆人家儿子现在得意了啊,也就是我们家小秋菩萨心肠,不然你配呢……”

  两个人争辩不休,都红了脸。闻秋站了起来,径直走出房门,没有再给他们一个眼神。

  送走了关晴彩和何羽,闻秋又联系了丧葬公司,讨论葬礼事宜。除了身体上的疲累,他的心也空空落落的,好像有一部分东西被永远地抽走了。那些人的离去和死去,都代表着一段过去走向消亡,从此它们只是泯灭,永远不会再生长。

  可他知道那些不过是有毒的记忆的渣滓,将位置腾出来后,他从此便可以在人生里填入新的、更好的东西。

  离开暖空调叫人发昏的室内,闻秋走出医院大楼,寥落的寒风拂过面颊,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便看到路边街灯下,有人正在长椅上等候。

  父子俩穿着同色系的长风衣,戴着同款的羊绒围巾。闻知尧坐在裴渡的腿上,正在啃手里热乎乎的烧饼。他率先发现了闻秋,隔着个大门就用力挥手,“爸爸!我们来接你啦!”

  裴渡也跟着抬起头,如同过去的每一次等待,看到他便露出微笑,好像仅仅是等到他出现就有莫大的幸福。

  他的爱人,他的孩子,他的家人。

  闻秋的心一热,不由加快了脚步,等走近了,便张开双臂,默不作声地给了两人一个大大的拥抱。

  裴渡更紧地回抱住了他,有力的胳膊环住他的腰,叫他的鞋子都离了地。

  “裴渡……”闻秋叫他的名字,其实并不知道该说什么,就像此刻他心里有许多的遗憾和惆怅,却又难以言说。

  “嗯,我在。”所以裴渡也仅仅是这样回应,温热的吐息与温柔的目光填满了两人之间的缝隙。

  “还有我,我也在呀!”闻知尧不知所措地被夹在中间,是一块被压扁但是十分幸福的饼干夹心。

  /

  闻杰睿是个喜欢排场的人,虽然人死灯灭,闻秋还是为他举行了隆重的葬礼,又斥巨资买了块墓地,将他安葬在老家的白桦树下。

  墓碑上有一张笑着的彩色照片,是很多年前拍的,人显得精神又年轻。闻秋便想起很小的时候,闻杰睿把他放在肩膀上骑大马。那种像飞一样兴奋到晕眩的感觉,他至今还记得。

  闻秋心头有些发酸,可是哭不出来,或许正如裴渡所说,他的泪水早在多年前就流干了。

  将不多的遗物全都收拾了,他回了趟英国,将遗物交给了家主Leona。在教堂里,家族成员们举行了一场简单的告别仪式,告别这个打小就十分叛逆的兄弟。

  回国后,闻秋又不得不抓紧一切时间,投身于本就被拖延许久的电影工作。

  以至于裴渡隐晦地提起他是不是忘了什么事的时候,闻秋只会两眼呆滞地从电脑和咖啡前抬起头,“啊?”

  “算了……”裴渡无奈地在他脑袋上拍了一下,“你忙吧,正好我也要准备一段时间。”

  闻秋不上心,他心里难免有些失落,然而四年来失落毕竟是常态,裴渡已经很习惯和这种情绪相处。

  他所不知道的是,闻秋单手托腮望着他离开的背影,眼睛微微眯起来,似乎在酝酿着什么主意。

  /

  当闻秋全身心投入一件事时,就可以完全屏蔽对外界的感知,日夜颠倒地连轴转动。一种难以言喻的兴奋感调动着他,拖着疲惫的身体高效地运转——他知道自己正在拍摄非常棒的东西,而且发自内心地喜欢自己正在做的事。

  结果就是,一次两天两夜的拍摄后,闻秋刚想从椅子上站起来,就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这是在偏僻的荒郊野外,拍摄肉眼可见地还要持续一周,没了导演可不行。

  剧组的人面面相觑,第一反应就是迅速打通了家属的电话。没超过两小时,家属——也就是天生操心命的裴总便神速赶到,冰冷的眼风扫过众人,“人呢?”

  制片人连忙将他带到保姆车上,他们闻导正睡得昏天黑地,这个月在野地里摸爬滚打,他显然瘦了,状态肉眼可见的疲惫。裴总揉了揉眉心,“我叮嘱过你,让他好好休息。”

  “可是裴总,”制片人满头大汗,“您又不是不知道,闻总除了您的话谁也不听啊!”

  一致对外时,闻秋身上顽强的意志和拼命的架势,固然令人安心;但等到和他共事起来,制片人才发现这家伙我行我素到令人发指,犟起来能把人活活气死。

  比如为了赶进度,闻秋会自作主张地节约掉睡觉和吃饭的时间,然后主观唯心地认为别人都能和他一样能实现永动;比如拍不出想要的效果时,他就像鬼魅一样整夜游荡,把半夜起来上厕所的员工吓得半死;比如有大明星耍大牌,他直接揪着人一通狂骂,把人生生给骂哭,大明星当晚就自己上号在微博上对闻导一通阴阳怪气,人几千万的粉丝火速出征,险些把他们的赛博老家都夷为平地……

  幸亏裴总早就料到这个情况,那天庆功宴后就给制片人塞了名片,让他有事务必打电话,堂堂一个日理万机的总裁,差不多是随叫随到、有求必应。

  当然实际上裴渡的话闻秋也不听,只是裴渡有丰富的办法对付他。

  比如为了解决不好好吃饭的问题,他会强制要求闻导每周称一次体重,瘦一斤就扣掉一百万投资,多一斤就多追加一百万。于是全组的人就看到了这样的奇观:他们素来不爱吃饭的闻导每天苦大仇深地往嘴里扒饭,平日里就时不时从口袋里摸出小零食窸窸窣窣地啃着。

  某天制片人路过,闻导突然掀开衣服露出了他无比平坦的肚皮,努力地抓起一团肉问他:“舒晨,你觉得这里有一百万吗?”

  可不敢看啊我滴祖宗!制片人满头大汗地挪开眼,我还不想被裴总戳瞎双眼!

  至于那次舆论危机就更别提了,裴总友好地约了对方经纪公司的大老板吃饭,第二天大明星就乖乖认了怂,跑来找闻导道歉。结果他们闻导不耐烦地一抬眼:“谁让你回来的?你已经被开了。”

  大明星嘴巴张成了O型,在巨大的震撼中,他指着闻秋怒不可遏地骂道:“你他妈这么嚣张,以为傍上了裴总就了不起吗?!”

  “是啊,我就是了不起。”闻秋笑眯眯地怼回去,“你今天才意识到?”

  “你、你——”

  “你什么你?玻尿酸打进脑子里了吗?”

  制片人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出。他知道这大明星是睚眦必报的性格,这梁子结大了以后必定麻烦无穷。然而后续真的什么都没发生,一切都被摆得服服帖帖,制片人终于在心中下了结论——裴总的确是非常了不起,对他们闻导也是真的宠啊!

  现在很会宠老婆的裴总站在保姆车外,盯着昏迷的闻导,脸色阴晴不定,显然非常生气。制片人低着头偷偷拿余光观察,就见裴总一个人生了半天闷气,最后变成了一声叹息。

  他坐上车,抱着闻秋让他睡在自己的腿上,又用自己的外套将人细致地盖好,然后才抬头看过来,轻声道:“你先去忙吧,这里我来照顾。”

  制片人大力点头,帮他们关好了保姆车的门。整个剧组顿时紧张活泼地摸起了鱼,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轻松愉快的微笑——唯一能降服这妖孽的裴总终于来了,此时不摸更待何时?

  两个小时后,闻秋悠悠转醒,感觉头底下垫着的枕头软硬适中、十分好睡,手贱地伸过去摸了摸,才发现好像是某某人的大腿……

  他无辜地抬起头,正对上男人冷冷俯视的眼睛,不由缩了缩脖子,立刻又把眼睛闭上装死。

  “睡吧,”裴渡的手指贴着他的头皮帮他按摩,“我会在这里监督你好好睡满八个小时。”

  “啊,那不行!”闻秋立刻把眼睛睁得铜铃大,“下个镜头只能在日落的时候拍,我好不容易才找到完美的氛围,啧,现在几点了?过了六点光就不对了……”

  他刚想爬起来,立刻又被给摁了下去,裴渡的手游移到他的咽喉处,阴恻恻地问:“你是想自己睡,还是我帮你睡?”

  闻秋被他身上笼罩的低气压给震慑了一下,小小声地说:“可是我心里装着事根本睡不着啊,你又不可能真的帮我睡……”

  “那不难,”裴渡的手指滑入他的衣领,在锁骨上轻轻画着圈,“每次做完后,你都会睡得很好。”

  “你还好意思说,全怪你不知节制……”闻秋说着,突然发现这的确能达成裴渡的目的,而且这家伙真的什么都干得出来,不由有点慌,“喂,这里离剧组那么近,会被发现的……”

  保姆车停的位置距离拍摄地不远,中间顶多就几棵树遮着。

  “哦,那你的反应一定很棒。”裴渡不为所动,手贴着他的腿根插入腿缝中,“这车还挺宽敞,要不你骑上来自己动吧。”

  “……我睡还不行嘛,现在就睡。”闻秋认命地眼睛一闭,嘟囔道,“你别搞我了,这场真的很重要,给我留点力气……等这场拍完,你爱玩什么变态的我都奉陪。”

  “我不明白你这么拼命做什么?”裴渡当然没打算真的在这里做,他看到爱人憔悴的样子心疼还来不及,“现在已经没有任何人能威胁到你了。”

  “没人逼我,”闻秋闭着眼睛,睫毛轻轻颤动着,“但我就是想让电影准时上映。”

  “……”裴渡的手不由加重了力道,纯粹被他气的。

  “你会明白的,”闻秋把头埋在他的怀里,很认真地向他许诺,“再等我一会儿,我会让你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