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宝, 你当认命。”

  祂的声音中透着微微的凉意,像是昆仑山上永不止息的大雪,仿佛能将人的灵魂一并冻彻。

  多宝恍惚抬眸, 视线落在那双无机质的眼眸之中,一时之间似已无言。

  他坐在蒲团之上, 微微挺直了脊背, 带着些许薄茧的手指按在剑柄之上, 直至那冰凉的触感唤醒了他几分意识。

  无处不在的檀香气息充斥在他的口鼻之间, 屋外的屋檐之上,佛铃悬挂在半空之中,此时正晃晃悠悠, 发出一声又一声清脆的声响。

  “叮铃”“叮铃”。

  多宝无比清晰地认识到了一个事实:这里是须弥山。

  西方佛门发端之地,日月星辰环绕, 乃佛居住的地方。比起未来的灵山, 须弥山对佛门的意义更加重大,因为这里是“始”, 一切的起源,一切的开端。

  前世,他因缘际会踏入过此地,为着逆天改命, 为截教谋取生机一线;今生,他又因着前世的缘法, 再度踏上须弥山,以求他佛道双修的大道。

  与佛有缘。

  真是一个再贴切不过的说法。

  只是多宝望着眼前的“接引”,微微攥紧了自己的手掌, 却是倏忽扬起了一个漫不经心的笑容:“是吗?我不信。”

  对方似乎对他的执迷不悟大感头痛, 眉头微微立起:“为何不信?”

  天道循循善诱道:“若不是与佛有缘, 你岂会亲自来此?那上清通天想必也是看出了这一点,才会送你来到西方,成全你的大道。”

  多宝仍然摇头,目光淡淡地瞥过了他,又望向了窗外。

  屋外的红墙边上,此时正有蚂蚁悄无声息地从地上爬过,它们背着相较于自身显得体积格外庞大的大米,往返在墙角边沿。

  偶尔又从伽蓝们的脚底下经过,长长地连成一排黑线,却又不曾惊扰他们。

  他看得出神,又慢慢地组织起了话语,轻声答道:“您这般说辞,分明是倒因为果,忽略了根本了。”

  天道看着他,周围的空气似乎都静谧了几分。

  良久,祂笑了起来:“哦?”

  多宝也笑:“我会入佛门,并非是因为我同佛有缘,反而恰恰是因为,我的师尊选择了我。”

  多宝仰首望天,眉眼微微舒展开来,神情之间忽而生出几分虔诚之意。他仿佛在虚空之中瞧见了什么,神色都显得怅然几分,吐出的一字一句,俱是真心实意:

  “我的师尊,截教通天教主,玄门三清道尊之一,他选择了我,带我回昆仑,授我正统的上清心法,教我移山搬海的玄门道术,又牵着我的手,一步步带我入了大道,登无边仙途,踏无上妙境,如此,才会有眼下的多宝道人。”

  祂似乎想说些什么,只是多宝看见了也当做不曾看见一般,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多宝:“你们认识的多宝道人,是通天圣人一手教出来的多宝道人。”

  他反复强调了这一点,方才轻笑一声:“……而不是最初的,那个弱小的,与别的生灵毫无区别的多宝鼠。”

  天道凝视着他:“那又如何呢?多宝鼠,多宝道人,乃至于未来的佛祖,不都是你吗?”

  多宝只是笑,眸光却已然冷淡了下来:“您或许不会懂,但是多宝自己却心知肚明。”

  “这世上觉得多宝道人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的人很多,就连我那眼高于顶的二师伯,也不曾在这一点上贬低于我,哪怕他实在看不上我的跟脚。”

  他低低地笑着:“师祖看在师尊的面子上,也曾把我放入眼中打量了一二,夸赞了我两句;西方的这两位,接引和准提道人,之所以会将目光投到我的身上,也不过是因为我是上清圣人的首徒,是截教的大师兄……归根结底,全是因为师尊罢了!”

  天道垂了眼,目光冰冷至极。

  多宝眉眼愈发放肆,神情近乎张扬:“但是彼时彼刻,这些神佛绝不会将目光投落到一只平平无奇的多宝鼠身上!别说什么‘与佛有缘’,怕是看我一眼,也全然当做视而不见,更有甚者,当心生厌恶!”

  “只有师尊,只有师尊不在乎什么惊才绝艳的多宝道人,什么佛道双修的传奇人物!”

  他轻笑一声,神情中甚至显露出了几分无奈之色,忍不住微微摇头叹气:“恰恰相反!我师尊所在意的,分明是那只昆仑山下,垂垂将死的多宝鼠。”

  年幼的上清抱起了雪地中的多宝鼠。

  多宝鼠鬼使神差应下了这份师徒之缘,从此决定了他一生的道路。

  多宝:“没有师尊,就不会有玄门的多宝道人,没有师尊,更不会有如今佛道双修的多宝!”

  他看着天道,微微搭下了眉眼,一字一顿说道:“您错了啊。多宝从未与佛有缘,多宝此生唯一的缘法,分明是我的师尊。”

  这实在是很好理解的。

  倘若将时间再倒退个千万年,回到他与通天最初相遇的那刻。若是彼时的通天并未在茫茫的雪原之中瞧见他,那多宝早就已经死在了那刻。

  若是通天未曾收他为徒,尽心尽力地教导他,以至于他成了整个玄门名副其实的二代弟子之首,往后又如何会有这个机会,踏上灵山,替截教逆天改命?

  一切的最初,分明是因为他师尊一念而起。

  哪有什么与佛有缘?

  只有上清通天始终不改的善念,方才成全了如今的多宝道人!

  多宝说至此处,轻轻一笑。

  他将手伸入衣袖之中,慢条斯理地从袖中取出了一柄透着寒光的长剑。

  ——剑为何名?诛仙是也!

  屋内的空气愈发寂静了起来,多宝几乎能听见自己心脏跳动的声响。

  只是他面色不改,依旧选择伸手紧紧地握住了这柄长剑,手指轻轻抚过那如雪般冷淡的锋芒,听着它发出一声清脆的剑鸣之声。

  他素手挽了剑花。

  须弥山上空,那翻滚的乌云愈发得庞大,渐渐地,整座山头的天色都暗了下来。

  这浓墨似的色泽不仅覆盖了须弥山,更冲着远处毫无止境地扩张了下去,仿佛要将整个西方都一一吞噬,以求满足其贪欲。

  天道问道:“多宝,你想做什么?”

  他道:“尊上,我不想认命。”

  多宝的眸光在暗下来的天色之中,愈发显得深邃起来。

  只是细细看去,那瞳孔深处,却仿佛有一圈金色的莲花。

  莲花生万象,万象显神通!

  多宝:“我师尊待我那般好,我信他,慕他,愿意去做每一件他让我做的事情,可他只告诉我一句话——你要自己去把握自己的命运。”

  他轻轻笑着:“截教所求,生机一线。我为截教中人,愿随我师尊行此大逆!”

  天道看着他,目光中仍然透着几分平静的意味。甚至于,祂笑了起来:“你师尊敢对本座动手,那是因为他是未来的洪荒圣人之一,本座动不了他。可是多宝,你又有什么?凭何敢对本座出手?!”

  言至最后,祂话语中的森然杀意几乎掩饰不住。

  天道望着多宝,仿佛又瞧见了那破空而来的,出自上清通天的一剑,眉目之中显露出几分掩饰不住的憎恶之色,周身煞气凌然,甚为可怖。

  多宝看着他,凝视着那张原本属于接引道人的面庞,目光落在了其脖颈之侧。

  这一次,他清晰地瞧见了那个黑点。

  而透过那个黑点,他窥探到了另一双冰冷的,淡漠无情的眼眸,没有瞳仁,只睁着一双死白的眼眸,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

  多宝静默了一瞬,却是开口问道:“尊上,在我们最终动手之前,也许您可以回答在下一个问题吗?”

  他站起身来,执着诛仙剑,遥遥与对面之人对视:“接引道人,去了何处?”

  天道凝视着眼前之人,冷笑连连,并不回答。

  多宝只是摇了摇头,像是已经知道了问题的答案。

  他愈发用力地握住了剑柄,抬眸望着那副熟悉的躯壳,眸光中流露出些微的怜悯之意:“这就是与您交易的代价吗?”

  多宝道:“他们信了您,而您,最终抛弃了他们。”

  天道面无表情:“无用之人,自然会被本座抛弃。”

  祂一边说着,一边露出了一个冷笑:“鸿钧虽说背叛了本座,但是他当日所说的话,确实没有什么错误。西方的这两位道人,着实废物,比不上上清通天半分。甚至于,他们在自己的大道上,都比不上他的弟子。既然如此,本座又何必留着他们呢?”

  天道说着,又抬眸望向了多宝。

  这一次,祂的面容愈发扭曲了起来,光洁的面颊之上,甚至出现了一二的裂缝。裂缝之中透出的并非是血肉之躯,而是一片彻彻底底的虚无和空洞。

  风从裂缝中穿过,甚至能听见清晰的回音。

  天道:“截教多宝,你确定你要同本座作对吗?本座确实十分看好你,也相信你可以做到接引和准提昔日未曾做到的一切。上清通天能够给你准圣之位,却再也无法令你真正成圣。汝之一生,注定匍匐于那些真正惊才绝艳的人之下。”

  天道:“截教多宝,你难道不会不甘心吗?”

  祂始终无法理解情感,也不相信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若是无法令其动摇,那一定是因为祂给出的利益不够多,而不会是因为其他缘由。

  故而,祂望着眼前的多宝道人,压抑下满心的怒火,再一次,再一次挤出了祂所剩无几的耐心,对着他劝说道:“或者说,你还想要更多的东西?你可以提出来,只要你想要,本座都可以给你。只要,你选择站在本座这一边。”

  天道:“多宝鼠的跟脚到底是差了一些,甚至你想要再换个跟脚,也不是不可以商量的。”

  祂自认祂给出了祂最大的诚意,却只见得多宝愈发淡然的笑容。

  “我拒绝。”

  天道:“……执迷不悟。”

  祂的眼眸之中满是厌恶之情:“就跟那个该死的上清通天一样!”

  多宝微微一笑,知道祂已经彻底丧失了耐心。

  只是他心中并不畏惧,反而生出了一二欣然之色:“我的荣幸。”

  能够像他的师尊,多荣幸。

  天道:“很好。”

  “那你今日,就留在这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