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天凝神望去,只见得脚下一片灰烬的残余,被风吹起, 散落在茫茫天地之间。

  羲和面上犹有几分困惑之色:“就……这么简单吗?准提道人就这么死了吗?”

  通天低下头来,伸手拈起一寸残灰, 仔细看了许久, 方才答道:“我不知道。”

  “我寻觅不到准提的魂魄, 也算不出他的半分生机, 也许,他是死了吧?”通天站起身来,微微皱着眉头, 抬眸望向头顶的天穹。

  羲和听出了他话中的犹疑,微微挑眉, 意有所指:“圣人此言何意?”

  通天摇了摇头:“贫道不愿欺瞒日神, 只是贫道确实没有万全的把握。毕竟……死而复生这种事,对我们来说又能难到哪里去?生生死死, 死生复来,又岂会是凡人口中的传说?”

  通天:“只是,无论准提是死是活,如我们这般修行之人, 若是再也无法寻得自己的道心,就算是活着, 又同死了有何区别?”

  他一边说着,一边又轻轻松开了手。

  通天看着灰烬余灰消散在天地之间,神情淡淡, 仿佛什么也没有想, 只是略显沉重地叹息了一声。

  到底, 也算是一位故人吧。

  与他同时代的人,或为敌,或为友。

  只是不变的是,他们总会越来越少,逐渐消失在通天圣人漫长而没有尽头的生命之中,直至最后,只剩下他一人,独自面对着洪荒的时空变迁。

  如此……方知时光从来残酷。

  通天想着想着,心绪一动,又忽而往下界的方向望了一眼。

  邈邈东海之畔,碧游宫依旧伫立在无尽的浪潮之中,潮起潮落,重重地拍打着紫芝崖,在上面留下了清晰刻骨的岁月痕迹。

  而在那熟悉的崖顶之上,他又瞧见了他师尊的身影。

  “……”少年极轻极轻地眨了下眼。

  紫衣华发的道祖静静地凝视着眼前的茫茫沧海,神色中透着自始至终的淡漠之色,仿佛与整个洪荒都格格不入。

  他疏离地对待着眼前的世界,漠不关心,毫不在意,又在某一个瞬息,倏然抬起首来。

  霎时间,他的眼神柔和了起来。

  就好像在一息之间,从三十三天外踏入了滚滚的红尘俗世。不再置身事外,不再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高高在上的鸿钧道祖,也会有一日,为一人,甘心涉了凡尘。

  通天的心似乎跳得快了几分。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鸿钧,看着他师尊无奈一笑,眉眼轻缓,又轻轻启了唇,唤着他的名姓:“通天。”

  连那语气都显得格外缓和,像是吹过旷野花丛的一束微风,那么柔和,那么平淡,却令人下意识驻足了片刻,为那微风中的温柔而恍惚。

  糟糕,他以前怎么没觉得他的名字这么好听啊?

  通天掩着脸,哀叹了一声。

  他很想当做没有听到鸿钧的话,却又忍不住再一次垂眸望去,在太阳星上,隔着无数的时空距离,遥遥凝望着他的师尊。

  先前短暂生起的怅然之感忽而散了个彻底,通天唇角下意识扬起一个笑容,灿烂而夺目,不染任何尘世的阴霾。

  “师尊!”

  他到底在担心些什么呢?

  就算所有人最终都会散去,师尊也会陪着他一直等到洪荒的终焉。

  一如前世那样。

  两个人一起,长长久久,永不分离。

  ……

  通天收回了视线,心情倏地平静了下来。

  他顺手帮着羲和收拾了一下太阳星上的残局,又在想起什么之后,抖了抖自己的衣袖,从中揪出了一只圆滚滚的,满脸无辜的……肥啾!

  羲和好奇地投来一眼,定神一看,又掩唇讶异道:“太一?”

  “啾啾!”银尾山雀熟练地装起了傻,抓着通天的衣袖不放,力图让羲和把自己当成一只普普通通的山雀。

  只可惜,羲和到底是羲和。

  她温温柔柔地笑着,又抬眸望向了通天:“听闻通天圣人一向喜爱毛绒绒,这是您家中养的山雀吗?”

  不知为何,通天的神色凝重了起来,一种熟悉的压迫感落到了他的身上,令他不由得往后退了一小步。银尾的山雀拼命往他身后藏,瑟瑟发抖,可怜极了。

  曾经,这叫做兄长沉甸甸的关爱,后来,则是师尊似笑非笑的眼神。

  不管如何……都是十分可怕,且令人畏惧的。

  通天悄悄往后瞥了山雀一眼,试图用眼神示意让他自己出来承担自己的麻烦,只可惜山雀跑得比他还快。

  不仅如此,那双闪烁着明亮之色的眼眸里,还透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无辜与纯良。

  通天悄悄地传音:“太一?”

  山雀乖巧地啾啾叫。

  通天再问,山雀再叫。

  通天继续问,山雀也继续啾啾地装傻。

  “……”

  半晌之后,他们偷偷看了一眼羲和,正对上她了然于胸的目光。

  羲和微微一笑,和善地开口道:“怎么?想清楚了吗?准备好怎么坦白从宽了?”

  通天下意识答了一句:“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

  羲和:“?”

  通天登时回过神来,摆出了凛然不惧的姿态,旋即轻咳一声:“是这样的,日神殿下,太一他也是为了你们……”

  “羲和姐姐我错了QAQ”

  沉默,沉默是今晚的太阳星。

  通天闭上了嘴,目光变得危险起来。他转过身来,视线直视着银尾山雀,出手时迅如闪电,瞬间就抓住了山雀。

  旋即,通天面无表情地与他的好友对视。

  我在给你找理由说好话,你居然背刺我?!东皇太一,我们友尽!

  山雀啾啾啾地惨叫。

  吾友,我可以解释的啊吾友!

  一片黑沉沉的氛围中,似风雨欲来,大厦将倾——

  羲和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好了,太一这次做的不错。阿姊知道你是为了我们才这么做的。当然,这次也多亏了上清圣人出手帮扶,否则事情恐怕不会有那么简单。”

  羲和摇了摇头,不由好笑道:“你也无需这么紧张,你阿姊我又不是分不清善恶黑白,哪能不分青红皂白地责骂你?”

  羲和都说到了这个份上,通天与山雀这才默不作声地对视了一眼。

  下一瞬,通天松开了手,山雀则扑腾着翅膀,快乐地进行了一个短距离的飞行,直至准确无误地落到了羲和的手掌心上。

  “羲和姐姐……”

  羲和温和地伸手揉了揉山雀的小脑袋,眸光中满是无奈之色:“好了,太一也是一片好心,阿姊怎么会不知道呢?”

  山雀骄傲地挺起了小胸脯。

  那样子简直没眼看,至少通天忍不住摇了摇头,掩面而叹,不忍直视。

  又以一种十分迫切的心情,想起他师尊来。

  他师尊也是超级宠他的!

  超大声!

  不管他犯了什么错,师尊都会原谅他,安慰他,认真哄他的!

  所以气团子才不会羡慕这种小事呢!

  ╯^╰东皇太一你真的不要太过分了啊?!小心我真的和你友尽啊!

  羲和自然不会忽略通天这么大一个圣人,她哄了一会儿自家的山雀,又转而对着通天行了个礼:“此地简陋,又逢大难,实在不好招待通天圣人。圣人可愿同我一道去太阴星一游,如此也好感谢一下圣人的帮助。”

  银尾山雀,啊不,东皇太一陛下。

  他兴高采烈地答道:“吾友向来不会介意这些琐碎的礼仪和感激,阿姊不必过于见外。阿姊待吾友,可如自家人一般!”

  通天:“……”

  刚听前半句的通天圣人忍不住攥紧了拳头,待听到后半句,又倏地陷入了沉默之中。

  良久,他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太一,我在你心中,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形象啊?”

  他的挚友毫不犹豫地回答了他:“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哦!”

  通天扬起眼眸望着他,又听金乌笑眯眯地说道:“可以一起打架,可以一起背锅,想做什么坏事你尽管来找我便是,反之,我亦可来寻你。”

  太一目光灼灼,眼神甚是明亮:“是值得交好一辈子的友人呢!”

  毕竟,他写出那封信的时候,其实也抱了三分的可能,通天或许会拒绝他。

  别人家的劫难和命数,总会令很多人避之不及,唯恐沾染己身,反倒落个倒霉的下场。

  正所谓人生在世,明哲保身。

  此乃人之常情,太一心知肚明。故而若是通天真的婉言拒绝,他也不会太过介怀。

  但是……通天真的来了。

  多惊喜,多畅快。

  通天斜着眼眸看他,很想从脑子里面搜刮出什么词来,好把这只嚣张的三足金乌给骂上一遍,只是想来想去,未果,反倒把自己给弄笑了。

  “太一啊太一,你今天总算是说了一句人话。”通天道。

  金乌目光狡黠:“难道我之前说的不是人话吗?我待吾友,一向是无比赤忱,满心善意的。”

  通天闻言,慢吞吞地“哦”了一声,旋即问道:“那么,我的酒呢?你不会忘记了吧?”

  通天一本正经道:“我给你帮忙,可不是没有报酬的啊。”

  太一频频点头,同样十分认真:“是极是极,我怎么会忘记了这个呢?忘了别的也不能忘记这个啊。吾友放心便是,太阳星上就算什么都没有,酒,是肯定不会缺的。”

  银尾的山雀从羲和手掌上跳了下来,转而化出了太一本体的模样。

  白衣金眸,风流天成。剑眉微微一扫,便似汇聚了天地间三分极致的光彩。

  “太一自当与吾友共饮此酒,大醉方归!”

  他拖长了音调,又对着通天眨了眨眼:“吾友可千万不要拒绝我啊。”

  通天亦是一笑:“这本就是我的报酬,又何来拒绝一说?你莫要赖账便好。”

  太一:“这话就说的过分了,我看你是看不起我金乌一族……”

  今天的气团子和他的金乌朋友,关系也是极好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