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着淡淡银辉的, 纯粹的月光从天上落下。

  一如往常一样,那月光落在了后羿的身上,如此清澈, 如此明亮。他仰起首来,望着月神低眸的姿态, 神情中颇有几分恍惚之色, 仿佛终于从一场隔世的大梦中醒来, 却仍然不甚清醒。

  “月神……?”

  望舒看他的眼神里似乎透着几分复杂之色, 旋即抿了抿唇,一声不响地挥出了广袖。

  霎时间,轻纱似的袖子将天上那十只金乌笼罩了起来, 仿佛一条银色的璀璨星河,轻而易举地扑灭了它们身上熊熊燃烧的火焰。

  金乌们啾啾叫着, 似乎还想扑腾两下, 又被望舒瞪了一眼。

  它们瞧着望舒,也渐渐地安静了下来, 被她抓着,一只接着一只地关进了袖里乾坤小黑屋。

  在触碰到金乌本体的时候,望舒怔了一怔,又迅速地反应过来羲和让她不必插手的原因, 她那颗蹦蹦跳动着的心脏,至此才渐渐平稳了下来。

  还好……

  望舒想着:这到底不是她的梦境, 并不是一切都和里面发生的一样。

  只是片刻之后,她又不禁想到:那真的是个梦吗?

  谁又知道呢?

  至少现在,它只会是一个略微显得可怕些的噩梦罢了。

  望舒不再多想, 便要转身离开。

  后羿望着她的背影, 神色微微黯然几分, 似想伸出手去拦住她,又一时之间找不出理由,只轻轻地低下了头,呆呆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心。

  只是下一刻,他又听见望舒淡淡的声音:“阁下可是巫族的后羿?”

  他登时抬头:“是,我是……”

  望舒凝视着他,眉心略微蹙了几下,仍是犹豫着开了口:“后羿,你可愿同我去天庭一趟?我以月神的名义担保,只是请你去询问一些事情,绝不会危害到你的性命。巫族那边,我们会转告后土祖巫。”

  后羿睁大了眼,怔怔地看着她:“啊,好。”

  望舒:“……阁下不如再仔细思考一下?”

  也不用这么快就回答她的。

  后羿低下头来,仿佛在思考着什么,又抬头认真道:“月神殿下可否替我顺手告知一下我的友人夸父?我怕他闻知此事后,担心于我。”

  望舒点了点头:“可以。”

  后羿松了一口气,弯起眼眸对着她笑:“那就没事了,我可以同您一道去天庭。”

  望舒对上那双清朗明亮的眼眸,似乎也愣了一愣,旋即又不甚自在地收回了视线:“好。”

  她想了想,又对着月车挥一挥袖,朦胧的法术光芒落在上面,令其登时大变了模样。月车之上现出了两排前后的座位,又出现了方便人伸手抓着,以维持其平衡的扶手。

  月兔从虚空中跳跃了出来,落在了月车之前,登时整只兔子变得高大起来。它们娴熟地驾驭起了月车,只等着月神登上銮驾。

  望舒收回了手,转而对着后羿邀请道:“可以了,阁下请吧。”

  后羿望着那银色的月车,抿唇不语,忽而道:“月神唤我后羿便好。”

  望舒掀起眼帘望他,却见青年说完这句话后,并未等她的回应,便已背起了射日神弓,小心翼翼地踏上了月车,又在后面寻了个边缘位置坐了下来。

  月兔迷惑不解地对他们两人投来了目光,耳朵一抖一抖的,好奇极了。

  望舒沉默了片刻,什么也没说,只是伸手轻轻揉了揉月兔手感颇好的耳朵:“好了,我们走吧。”

  片刻之后,她不得不多解释了一句:“他是我们的客人。”

  安抚好了月兔之后,望舒方才踏上了月车,在前方坐下,转而驱动着月车向着九天之上的天庭驰骋而去。

  至于收到了来自后羿的消息的夸父……

  “夸父,你不用担心,我随月神殿下去往天庭一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记得帮我把屋子前面的黄鸡和狗给喂一喂,麻烦了兄弟!”

  夸父:??兄弟就是帮你喂鸡喂狗的吗?!

  他握着纸片的手微微颤抖,半晌之后方才意识到:“等会?你说你要和谁去哪?”

  “后羿你给我回来说清楚啊后羿!!”

  不好意思,后羿暂时不在。)

  *

  太阳星中,空气一片死寂。

  准提仿佛被打击到了一般,一边用手压着胸口,一边痛苦地吐血。本就沧桑遍布的面容之上,皱纹愈发地深重,无边的苦难深藏在他的眉宇之间,随时都能将之压垮。

  庄严的法相仍然浮现在他身后,十八只手,二十四首,金碧辉煌,圣威赫赫。只是那原本是眼部的位置,不知道为什么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雾气,陡然显出了几分诡谲难言之态。

  本该怜悯着世间的神佛,却被那不知所起的贪婪与恶念蒙住了眼眸。

  祂不再看着人间万象,转而一心一意为着自己的私欲行事,这是何等可怖的一幕。

  换句话说,准提分明就是道心有损,以致于他的大道也受此影响,陷入了一片迷蒙之中,寻不清自己的方向。

  通天盯着他看了片刻,很想再嘲讽一句:“好久不见,准提你怎么就这么拉了。”

  又怕他当场再吐一升血出来,直接就给交代在这了。

  

  只是哪怕通天不再多言,只冷眼旁观着准提的状况,也能瞧出他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当然最重要的,是那颗摇摇欲坠的道心。

  所谓道心,因道而生,因道而陨。外物无法损其分毫,但从内部却能轻而易举地将之摧毁。但凡求道者的内心为之动摇迷茫,他的道心自然而然会崩溃消散。

  轻者修为尽散,重者化为灰灰。

  多残酷。

  这就是逆天而行的修行,恰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绝无第二种可能。

  准提自己自然也是清楚的,在动用诸般手段,依旧压制不住自己那颗道心的崩坏时,他终是抬起了眼,遥遥看着对面的红衣圣人,又抬起颤抖的手,轻轻擦了擦自己唇角的血迹。

  准提讽刺道:“圣人,上清圣人,您看着这一幕,是否也觉得贫道可笑呢?”

  他往前踏了一步,对面的羲和微微蹙起了眉头,手中长缨枪一指,尖端泛起一丝寒光,旋即便燃起灼热的太阳真火。

  通天平静地看着他,衣袂无风而动,眸光亦是淡淡:“可笑与否,不都是你自己的选择吗?”

  准提喃喃自语:“是啊,这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是我与兄长……自愿踏上了这条道路。”

  可是旋即,他的目光又变得阴郁了起来,他恶狠狠地盯着通天,语气愤怒极了:“若不是因为你们,我们又何必踏上这样的道路?!”

  准提:“想要西方的兴盛,这有什么错吗?这片洪荒将数不胜数的灵脉、法宝赋予了东方,又令此间人才辈出!可是我们西方呢,我们西方又有什么?这么多年了,除却我们兄弟二人,再也无人脱颖而出,为洪荒所知晓!”

  通天垂眸,幽幽开口:“那自然是没有错的,天地不予,自然当由我们亲手去取。”

  准提似是怔愣了一瞬,面上的震惊与喜色还未涌上面颊,已然听得通天一个转折:“但是,你们的兴盛,是要踏着那么多人的鲜血与骨肉去取得的吗?”

  圣人眉目冷然,盯着他一字一句道:“你并非在修行,在悟道,而是在掠夺,在争抢。踏着旁人的血泪,成就你们的兴盛。贫道直言罢了,这样的西方,也配兴盛?”

  想要成圣,自己去修啊。

  想要弟子,自己去收徒啊。

  而不是在昔日的封神之战中,借着量劫之手,生生渡走了截教三千红尘客!甚至就算渡走了那三千人,到头来,也无法令他们转修西方的大道,直至多宝从函谷关化胡为佛,亲至西方传道为止。

  多可笑。

  这样的西方……凭什么兴盛?!

  通天眼底的冷意愈发清晰。

  红衣圣人站在那里,一字一句,将准提身上的矫饰一点一点,剥离了个干净,旋即,他扬起了唇角,笑意不达眼底:“准提,你想骗自己就罢了,不要真的骗自己骗到,甚至信以为真啊。”

  准提的手愈发颤抖了起来。

  七宝妙树不知何时跌落在了他的脚边,上面的宝石磕碎了,落在地上,逐渐黯淡而失去光泽。他的手粗糙而失去了力量,仿佛真的变成了一个凡间的,普普通通,避不开天人五衰的老人。

  不,这不可能。

  他反驳着通天的话,却控制不住自己的心。

  那颗道心风化得愈发剧烈了起来,仿佛一阵风起,它便会彻彻底底地化为齑粉。

  准提闭上了眼,回忆着他的兄长,接引,对他说的每一句话。

  从诞生在这个洪荒世界开始,他便与接引相依为命,一起为西方的兴盛而努力,不断修行,不断跋涉,他们经过了西方的每一处角落,方才踏足东方的土地。

  原来……这个世界是如此的美丽,比起荒无人烟的西方,东方有着她得天独厚的优势。

  那优势甚至会令人绝望。

  为什么,这样的世界不能属于他们呢?

  可以的!当然可以!

  只要他们愿意,哪怕是不择手段,受万人唾骂,只要他们最终能够登临绝顶,俯瞰世人,那便无人再敢在他们面前提起往事!

  “我没有错……”准提喃喃开口,“我们没有错!”

  他仇恨地看着通天:“是你们将我们本来该有的东西给夺走了!是你们的错!既然如此,我们想要把我们的东西夺回来,又能有什么错?!”

  准提低头拾起了他的伴生法宝,身后的法相显露出了冰冷的面目。

  “上清通天,你怎么会懂?你不会懂的!”

  法相上的灰雾愈发浓郁,不知不觉间,祂的周身也出现了细微的裂缝。有越来越多的灰雾从裂缝之中涌现了出来,弥漫在他的身旁,几近遮天蔽日。

  准提虔诚地用破旧的衣角擦去了七宝妙树上的灰尘,转而将它,对准了通天。

  “你什么都不懂……”他喃喃道,“通天圣人,你为什么不去死呢?!”

  在最后拼死的法术绽放的刹那。

  有一颗遍布着裂缝的道心,悄无声息地化为了飞灰。

  ——洪荒不记年,准提道人,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