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月出之时, 望舒没有瞧见后羿。

  这件事令她微微怔住,像是一个经年累月的习惯被倏忽打破,令她生起了几分隐约的不适感与好奇心。

  月神不自觉地分出了几分心神, 凝神俯瞰着脚下的洪荒。

  是发生了什么吗?

  巫族那边又要乱起来了吗?

  只是她垂眸望去,只见得山林之间一片静谧, 凉风吹过簌簌的叶片, 发出悠扬的曲调。夜出昼伏的小动物们悄悄从草丛中蹿出, 又消失在沉沉的夜色之中。

  一切如此安静, 瞧不出什么变动。

  望舒微垂了长睫,神色依旧显得淡淡。

  纯粹的月光落在她浅色的瞳孔之中,显露出几分冷淡的色泽, 月桂树轻轻飘落着嫩黄色的花瓣,从她头顶落下, 纷纷扬如杨柳飞絮。

  直至怀中的玉兔倏地一声跳了下去, 方才惊醒了一直在走神的她。

  望舒不觉伸手揉了揉自己的额头,又瞥了眼巫族的土地, 方才站起身来,裙裾拖曳,往广寒宫中的寝殿走去。

  离开前,她又下意识望了眼巫族青年常常坐着的山头, 眸光微微翕动,似有三分不解。

  发生了什么?

  她并不清楚, 被侍女们服侍着更衣,换上月白色的里裙,又掀开帷帐, 赤脚踏上玉阶。

  望舒双手交叠着躺在云榻上时, 依然侧对着屋外, 模模糊糊地想着。渐渐地,她闭上了眼,陷入了一个短暂的,并不是十分安稳的梦乡。

  梦里有冲天的火光。

  人影模糊不清。

  无数的人在哭喊,在尖叫,他们扭曲成了一团又一团黑色的影子,身上似有烈火熊熊燃烧。

  忽然间,有什么东西从天上掉了下来,他们的身上插着一支流火似的箭矢,那箭矢是如此的明亮耀眼,一眼望去便牢牢地吸引了众人的视线,偏偏,带来了浓重的死亡气息。

  朦朦胧胧之中,有个声音轻声念道:“时巫妖争霸,十日并出,草木焦枯。巫族有神,名之为‘羿’,为天地射十日,中其九日。九乌皆死,堕其羽翼,止留其一也。”

  一双手颤抖地抱起了那掉下来的东西,轻轻,轻轻地将他们翻了过来。

  金乌幼子尚且睁大的,透着惊慌失措的眼眸,落入了望舒的眼中。

  ……

  望舒骤然睁开了眼!

  她抓着自己的衣襟,大口大口地喘息,方从那种几乎窒息的痛苦中抽身出来。

  这是什么?

  预知?还是幻觉?有人对她种下了精神暗示?

  她来不及思考,眼角余光却瞥见了外面橘红色的,灼灼燃烧着的天幕。

  望舒心底忽而生出了几分凉意,不假思索地,她掀开了帷帐,赤足踩在冰冷的地面之上,旋即仰起首来,往太阳星的方向望去。

  果真是一场大火。

  源源不断,遮天蔽日,仿佛要燃尽她眼中所有的迷茫与绝望!

  可在那个瞬间,同样有一道剑光升起,横掠九州,惊艳众生。

  上清……通天教主!

  *

  在准提令太阳星中的那些扶桑树燃起熊熊烈火之前,通天便已经离开了碧游宫。

  他踏着疏冷的月光,想着太一信中所托,有条不紊地踏上了九重天阙那翻滚的云海。

  妖族的天庭依旧庄严无比,周围有无数的守卫来来回回地巡逻,将之守得水泄不通,哪怕是帝俊和太一两人都不在太阳宫时,也丝毫不见其乱象。

  这令通天不由点了点头,随即掩了身形,不声不响地穿过了宫阙。

  他来时没有惊动任何人,瞧见准提的身影出现时同样寂寞无声,直至他意图动手开始,通天方从袖中安安静静地抽出了三尺长剑,又将山河社稷图交到了羲和手上。

  日神对他的出现似乎有些讶异,很快又回过神来,小声地耳语一声:“是太一和帝俊的计划吗?”

  通天点了点头,她便喟叹一声:“难怪。”

  旋即迅速地接受了这件事,并将身边的那十只小金乌挨个塞进了山河社稷图。

  金乌们还在沉睡,未能发现外面的动静,被塞进另一个空间时,也只是下意识地动了动手脚,轻轻扯了扯羲和的衣袖,旋即便十分乖巧地滚了进去。

  ——刚刚出生的金乌,可不是跟个球似的。

  羲和的目光不自觉地柔软了几分,又瞧着通天在袖子里面摸了摸,旋即,太阳星上又出现了十只活灵活现的小金乌。

  保证连他们亲爹亲妈来了,都不能第一时间分辨出问题的那种。

  “是风希的手笔。”见羲和疑惑,通天又小声地解释了一句。

  羲和抓住了一只金乌,仔细看了片刻,又伸手揉了一把它们柔软的绒毛,随即感叹道:“不愧是女娲娘娘。”

  她放下心来,又对着通天一笑:“你们打算怎么办?”

  通天道:“有外敌来袭,为防金乌太子出事,日神令十位太子速速离开太阳星,往汤谷而去。”

  羲和肃容道:“合该如此。”

  两人相视一眼,像是达成了某种默契一般,随即安静下来,等待着准提的进一步举动。

  太阳星上经年的扶桑树,日夜沐浴着太阳的光辉,甚至能够直面太阳真火而不被其消融,此时此刻却被那不知名的火焰逐渐一一吞噬,一点一点化为灰色的残余。烈火熊熊燃烧,很快便弥漫起了一阵毒雾。

  霎时间,有金乌越出了太阳星,啾啾叫着,呼唤着自己的兄弟,往着东海之上的汤谷而去。

  准提仰首看着这一幕,心下似乎松了一口气,旋即看着羲和执着长.枪,从无尽的毒雾中走了出来。

  日神的眉眼锋锐到近乎利刃,唇角携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扬眸望来时,却仿佛直面着灼灼的耀日,令人觉得眼睛宛如被生生刺痛。

  那是与她的妹妹决然不同的风采,却是同样的举世无双,风华绝代。

  他眉头微皱,加强了周围的阵法,又听羲和淡淡的一声:“准提道友来我天庭,是想与我族为恶?”

  准提不言,微微捏紧了手掌,身形一晃,现出一尊圣像来,十八只手,二十四首,执定璎珞伞盖,花罐鱼肠,加持神杵、宝锉、金铃、金弓、银戟、幡旗等件。此景一出,气势骤然层层涌起,散发着无尽的威压。

  他抬眼望着眼前的日神,心下迅速思考:从来不曾听闻日神以战力闻名洪荒,想来,就算他们的修为仅仅是伯仲之间,日神也无法迅速摆脱他,去寻那十只金乌的。

  只是准提这想法刚刚浮现,便瞬间被眼前出现的另一道身影打破。

  通天圣人执着一柄无垢的长剑,在羲和之后从弥漫不清的大雾中走出,他的姿态比起羲和而言几乎可以称得上散漫。

  可偏偏就是这副散漫的姿态,反而让准提僵硬了脊背,浑身涌现出无尽的寒意!

  怎么会?!

  明明,明明他已经叩问了天机,确定东皇太一和妖皇帝俊确确实实不在太阳宫,甚至短时间内绝不会返回,才会决意行事的!

  现在可好,太一和帝俊确实不在。

  但为什么又多了一位杀神啊?!

  准提的内心似乎有些崩溃,他死死地扣紧了手中的七宝妙树,眼神中都带着几分茫然之色。

  通天却是弯了弯眸,友好地同他打了一个招呼:“好久不见,准提道友。”

  “吃了吗?睡了吗?准备好等死了吗?”

  准提:“……?”

  通天继续关切道:“有人收尸吗?需要帮忙吗?你喜欢什么样的棺材和坟地,可以提前告诉我吗?我很关心你,我的朋友。”

  准提努力呼吸,生生从牙缝中蹦出几个字来:“通天圣人此言,是在关心我??”

  通天睁大了眼,疑惑反问:“难道不是吗?”

  “关心一个人,自然要从头到脚把他关心一遍,不仅仅要关心他的生前,还要担心他的死后。人走茶凉的事情,在这个洪荒还少吗?”通天道,“就因为我们是朋友,所以我才如此地关心你的身后之事啊。”

  准提皮笑肉不笑:“这么说,我还要感谢你?”

  通天竟然还真的认真思考了片刻,接着便摇了摇头:“感谢就不必了,毕竟我是这么的善解人意,温柔可亲,这种举手之劳的小事,准提道友完全不用放在心上。”

  准提:“善什么人意?温什么可亲??”

  通天眨了眨眼:“善解人意,温柔可亲。”

  准提:“你有本事再说一遍??”

  通天轻笑一声:“再说多少遍都是可以的啊,毕竟我就是这么善良的一个人啊。”

  准提的手微微颤抖。

  嗯,这回是被气的。

  刚刚还如临大敌的羲和:“……”

  她望了望此时完全被吸引走注意力的准提,又瞥了眼身旁的红衣圣人,不禁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上清圣人吸引仇恨的能力,似乎和他的修为道法一样深厚呢?这里还有我的事情吗?准提道人似乎完全注意不到我的样子啊……

  只是她到底没有放松,反而更加警惕了起来,悄无声息地给通天传了个音:“拖延时间?”

  通天直接肯定了她的猜测。

  圣人唇边仍然含着笑意,眼眸深处却是一派冷静之色。

  他望着眼前的准提,对方仿佛被他激怒了一般,脸庞涨得通红,怒喝道:“欺人太甚,上清通天,你欺人太甚!”

  通天慢条斯理地纠正了他的错误:“欺人太甚是对‘人’用的,像准提道友这般厚颜无耻之人,哪里配的上这个字。”

  以无辜幼崽的性命作为诱饵,又不择手段犯下重重血案。

  通天想起了阿九。

  通天:“准提道友分明就不是个东西啊。”

  “上清通天!”准提攥紧了七宝妙树,终是忍无可忍一般,对着眼前的圣人悍然出手。

  他仿佛被完全激怒了,但若是从侧面望去,却只见得一双同样漠然冰冷的眼,包含着算计,寒意,以及逐渐翻涌而上的无边恶意。

  通天微微一笑:“来得正好。”

  既然大家都要拖延时间,那就一起好了。

  作者有话说:

  1.尧时十日并出,草木焦枯,尧命羿射十日,中其九日,日中九乌皆死,堕其羽翼,故留其一日也。——选自《楚辞章句》卷三《天问》的注文。

  2.现出一尊圣像来,十八只手,二十四首,执定璎珞伞盖,花罐鱼肠,加持神杵、宝锉、金铃、金弓、银戟、幡旗等件。——《封神演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