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的月色确实极美。

  对妖族的月神来说如此, 对巫族的后羿亦是同样。

  浩渺无垠的天际之间,仿佛只剩下一轮皎洁的圆月,盈盈的光辉落在江面之上, 凭空起了一层白雾。

  天地邈邈,万物寂然, 忽觉己身之渺小, 而见长江之无穷。

  望舒循着日复一日的轨迹, 御月出行, 巡游洪荒,又于此间隙,将帝流浆一并洒下。

  想了又想, 她似是思起太一与通天教主交好这件事,又着重往碧游宫的方向落了些帝流浆。

  毕竟, 那位圣人也算是“自己人”了吧?

  三足金乌的朋友, 也当是整个妖族的朋友。虽然那位圣人的朋友似乎有点多,好像哪里都扯得上一点关系。

  望舒陷入了深沉的思考。

  通天圣人……本身就是三清之一, 又与女娲后土交好,同时又是他们妖族东皇太一的挚友。对了,他师尊还是鸿钧道祖。

  听说道祖甚是宠爱这个小徒弟,要星星不给月亮, 就算他在紫霄宫听道时迟到早退,和同门打架都不忍心责罚于他。

  更别提他在众目睽睽之下, 宣布将诛仙剑阵交予通天,那个时候甚至圣人都不在紫霄宫!

  这是何等的偏爱与纵容?

  通天圣人,或许是一个只凭自己的名字就能横行洪荒的人吧?

  望舒沉默了片刻, 迅速地摇了摇头, 唤回了自己略微发散的思绪。

  不能再想了, 再想下去,真是越想越可怕啊。

  她轻轻吐纳一声,视线越出了金车,又瞧了眼下方的景象。洪荒的荒凉之景令望舒微微一怔,又旋即抿紧了唇角。

  已经……到这个地步了啊。

  一刻钟之后,她轻轻叹息一声,再度抬起手腕,往碧游宫的方向倾倒了一些金色的帝流浆。

  至于某位圣人因为月神的好心而醉倒在碧游宫中,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

  每逢帝流浆落往人间,后羿便不自觉地抬起首来,遥遥望着天上的明月。明月总是容易引起人的遐想的,更何况那里还有一位如同明月般清冷的佳人。

  尽管以巫族的目力,只能隐隐约约瞧见那位月神纤白的衣角,却已经令他乐此不疲。

  只是今夜,却又有那么几分不同。

  如霜的月色倒映出几个鬼魅的身影,渐趋渐近,清晰地落入后羿的眼角余光之中。

  他不禁动了动眉梢,下意识握紧了自己的长弓,旋即竖起了耳朵,悄悄地听着后面传来的动静。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后羿屏住声息,毫不犹豫地折身一跃,带着薄茧的手指搭上弓弦,抬手便是一箭!

  对面的人不退反近,在黑暗中唯一露出的眼眸透着几分残忍的味道。

  是天眷者。

  所谓的天命眷顾,让他们轻而易举地跨越了常人多年的苦修,得到了无与伦比的力量,也因此成为了巫妖两族的劲敌。

  天道不再相信巫妖。

  可那又如何呢?溯本求源,难道不是祂最先抛弃了巫妖两族吗?

  后羿的瞳孔微微收缩,神情显得紧张几分,握着弓箭的手指也不觉收紧。只是他到底没有选择后退,反倒是更加用力地催动起了自己的力量。

  月光见证着这一场单方面的殊死搏杀。

  皎洁的月色之下,后羿的血淌了满地,他捂着自己的伤口,剧烈地喘息,却对着眼前之人,扬起一个挑衅的笑容。

  好消息,他已经成功地将消息传回了巫族,无论他们因为什么原因成功潜入巫族的族落,都无法再前进半步。

  好消息,夸父这一次因故没有陪他一道出来守夜,现在也许正在哪里和人开怀畅饮,醉卧于屋舍之内。不管如何,都不会有性命之忧。

  好消息……他已经活了足够久的岁月,虽说不是活得十分精彩,却也无愧此生,纵使当真殒命于此,也可称得上一句“死而无憾”。

  所以,他为何仍然不肯闭上眼呢?

  后羿睁着眼,看着对面之人一步步靠近,高高地举起了手中的长刀,唇边扯开的笑容满怀恶意。

  下一瞬,忽有一箭穿云而过,破开了他的头颅。

  鲜血满地,月色凛然。

  事情转折得太快,令所有人愣了一愣。

  后羿讶异地睁大了眼,却是瞧见眼前朦胧的月光凝成了实质,化为一道月白的绸带,轻轻巧巧地拨开了即将落至他身上的锐器。

  而在他身后,那邈远而高峻的天穹之上,立于月车之中的望舒低眸垂目,持弓面向人间。

  月色何等清绝,衬得那一道身影,裙裾翩然,恍若九天神祇。

  后羿仅仅只是回头看了一眼,心脏便不觉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几乎要从心口处跳出。

  他想过巫族中的很多人,却独独没有想过,是她。

  月神,望舒。

  他念着这个名字,不知是不是因为失血过多,脑海愈发得眩晕了起来。

  御月之神却只是轻描淡写地瞥了他一眼,便将注意力投到了另外几个天眷者身上。

  她重新挽弓搭箭,月矢如流星般划过了天际,轻而易举地,便极尽了天地间所有的光辉。

  耀日之下,明月的力量常常被众人忽略。可是只有夜晚知道,谁才是天空真正的主宰者。

  天庭之上,太一微微睁眼,好奇地投来视线,不知是什么令他这位姊妹动了杀心。想了片刻,东皇轻轻敲了敲桌案,召来白泽,命他去帮助月神。

  尽管他对望舒的实力颇为信任,但是如今这一局面,不必要的风险还是越少越好。

  月车停留在半空的景象吸引了不少洪荒大能的目光,本就得到了后羿传信的巫族长老们垂死病中惊坐起!快马加鞭地朝着此地的方向赶来。

  一切阴谋都被扼杀在了摇篮之中,真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后羿却仿佛置身在梦中一般,捂着自己的伤口,怔怔地出神,又不禁抬眼,望着从月车之上,踏着满地如霜的月华,缓缓走下的神祇。

  望舒缓缓地舒了一口气,环顾一圈,似是确定所有人都已经死去,握着弓箭的手方才放松几分。

  不对,好像还有一个人活着。

  望舒微微掀起眼帘,对着那个莫名其妙一直盯着自己看的人,礼貌地说出了第一句话:“你快死了。”

  后羿呆呆愣愣地听着她的声音,手不知道往哪里放才好:“哦,是吗?没事,我很好的,谢谢您的关心。”

  望舒:“……?”

  她沉默了片刻,眼底渐渐生出了几分震惊的色彩:这是,脑子被打坏了吗?

  后羿终于反应了过来,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腹部破开的大洞,赶忙调动自己仅剩的法力使它迅速愈合,又尴尬地用衣服遮掩了两下。

  见此,望舒偏开了视线,又俯下身来,从这些尸体之上拔出了属于自己的弓箭,有条不紊地擦拭着上面沾染的点点血渍。

  “您,您为何救我?”后面再度传来了青年的声音。

  望舒没有回头,她也自信这位巫族青年就算是想要偷袭,也绝对无法伤到她。故而,她想了片刻,随意地回答了他:“看你有几分眼熟。”

  望舒:“而且,他们也是妖族的敌人。”

  后羿却仿佛只听到了前半句,眼底忽而涌现出几分欢喜的色彩。他结结巴巴地问:“啊,眼熟?”

  望舒瞥了他一眼,提醒道:“你似乎很喜欢对月亮诉说你的心事。”

  后羿,后羿僵住了。

  他忽而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很想找个地缝把自己给埋进去。他刚刚绝对什么都没有听到,他的巫生不可能会结束在这一刻!

  “您,您都听到了?”

  望舒:“偶尔一两句罢了。”她又不是那么清闲的神祇,作为正儿八经的月神,她每天驾着月车出行,也是很忙的好吧?

  后羿又问:“我的行为,是不是……吵到您了?”

  望舒看了看远处如临大敌般奔跑而来的巫族长老们,小心地拔出了最后一根月矢,方才答了他最后一句:“我可是月神,你以为呢?”

  觉得烦了难道她不会屏蔽外界的声音吗?这个巫族的青年,难道真的被打坏了脑子?

  后羿却仿佛得知了什么极好的消息一般,面上露出了欣喜的笑容,小心翼翼地望着她:“我,我名为后羿,感谢月神救命之恩。”

  望舒微微挑起了眉梢,转过身来,第一次抬眸打量了一下眼前的青年。对面之人似乎更加紧张了起来,微垂了眼眸,不敢直视她的容颜。

  是真心的感谢啊……

  那她今晚还是没有白救人的。

  望舒弯了弯眼眸,心情似乎好了些许,便应了他一句:“好的,我记住了。”

  “月神阁下!”

  “望舒殿下。”匆匆赶到此地的白泽对着望舒一行礼,直截了当地挡在了她与那些巫族长老之间。

  他往地上随意地看了一眼,又瞥了眼后羿,便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随即对着望舒拱手道:“这里的事情便交给在下吧,您莫要耽搁了御月的行程。”

  望舒对着他微微颔首:“拜托白泽大圣了。”

  她没有再去管别的事情,重新踏上了自己的月车,行驶在天轨之间。明月终于再次离开了此地,随着夜晚的流逝,往着它此行的终点而去。

  今夜的事情仿佛只是一个小小的意外,在巫妖两族的处理之下,很快消弭了影响。

  谁也没有发现有一位僧人静静地站在山谷之间,仰起首来,凝视着头顶那轮高高在上的明月。

  旋即,他轻声赞叹了一句,声音极轻,转瞬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后羿啊,真是一个极好的名字呢。”

  也许,正是天意让他出现在他们面前的,不是吗?

  作者有话说:

  今晚的更新=v=,晚安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