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许久之后, 鸿钧方才若有所思地开口:“那位虬首仙,他的灵魂似乎有些不对。”

  通天回身一望,微微一笑:“应当是同我们的情况一样吧。”

  自前世匆匆归来, 做一场荒诞不经的大梦,来成全以往未尽的遗憾。

  他凝神望去, 目光中颇有几分叹惋, 鸿钧垂眸望他, 又伸出手来, 轻轻摘下了少年乌发中的落花。

  “你在想什么?”

  通天略有几分茫然:“什么?”

  鸿钧凝视着那双琥铂色的眼眸,又问了一遍:“既然虬首仙是你的故人,通天, 你不为之而喜,为何反倒悲伤了起来?”

  通天静默了一瞬, 微微抬首, 神情间显露出几分茫然:“师尊,您说知晓过去之事, 算是一件好事吗?”

  从多宝开始,三霄、赵公明、金灵……他的弟子们一个个都执着地保留下了前尘往事,又坚定不移地选择回到他的身边。

  他本该为之欢喜雀跃,却不由自主地……为之心疼。

  通天:“他们的人生本该是一张白纸, 不见世间半点晦涩难言,拥有一段或许并不完美, 但尚且无忧无虑的时光。”

  他停顿了一瞬,抬眸望入鸿钧眼中:“师尊,弟子不忍。”

  “难道贫道就能忍心吗?”鸿钧却是反问道。

  通天怔愣了一瞬, 又听见鸿钧轻轻的叹息声:“通天, 我的好徒儿, 你何时才能学会考虑你自己呢?”

  道祖立于一树的繁花之下,淡漠出尘的目光落在通天身上,如有实质。

  “为师难道就愿意你三番五次想着跳崖,对着老子和元始明目张胆地阴阳怪气,把人气得半死,又拿你无可奈何?为师难道就愿意看着你每天对着自家徒弟恍惚出神,偶尔还会被道友请留步给生生呛到?”

  通天:“……”

  他难得窘迫了几分:“有,有那么严重吗?”

  鸿钧冷笑一声:“我看啊,你是把先前吃的那些苦药都忘在脑后了。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为师这就去问伏羲把药方要到手。”

  通天:“……师尊!”

  鸿钧停下了动作,侧眸望他:“为师只问一句,那你如今,可是后悔得了这份记忆?”

  通天:“弟子自是从未后悔,只是——”

  鸿钧:“那便是了。你的弟子,同样不曾后悔记住你。”

  通天怔住。

  鸿钧温和地将他拥入怀中,轻轻拍着他的背,将他抱得更紧:“何须庸人自扰。这既然是他们的选择,那就随他们去吧。”

  他似乎释然了些许,心下颇有几分安定。再度侧身回望的时候,也少了些难以言喻的怅然。

  通天眨了眨眼,回身抱住了鸿钧的腰身,埋在他怀间,小小声道:“可是师尊……我先前好像把云霄她们的记忆稍微封印了一下。”

  鸿钧低头望他,似笑非笑:“原来如此,怪不得那三朵小云彩会不认识贫道。”

  通天咳了一声,无辜极了:“师尊您见过她们了啊?”

  鸿钧只道:“既然是你的爱徒,贫道哪会不去了解?”

  少年的耳垂好像又偷偷地红了。

  鸿钧垂眸望去,将一切尽收眼底,原先疏淡的眸中,也有了几分欣悦之色。

  “好了,回家吧。”师尊轻声开口,“女娲在你不在的时候又寄了几封信来,还在案桌上放着呢。”

  通天抬起首来,正对上鸿钧对他浅浅一笑,他下意识挡住了脸,方才以极轻极轻的声音回了句好。

  回家去。

  他师尊所在之地,便是他的家了。

  *

  女娲寄来的信笺不长,通天定神看完,略微陷入沉思。

  妖族与巫族的情况说好不好,说坏也不坏,起码没同前世一样早早陷入战火之中,双方积怨不深,那便还有挽回的余地。

  对于这种事情,作为局外人的他也插手不了太多,好在风希和后土心中都颇有成算。也无需他担心。

  至于伏羲……

  他站起身来,望着窗台边蔓延过来的花枝,眸色略微深邃了几分。

  命数。

  这两个字在洪荒可以解释绝大多数的问题。

  无论是西方二圣口中的“此物与我有缘”——既然这法宝同我们有缘,那便是我们的了。

  亦或是“商亡周兴,天命如此”——站在周朝这边的都是识相的,顺应天命的,站在对面的都是想不开的,迟早会被时代的车轮给轰隆隆地创死。

  都说明了这个“命数”,是一种极不讲道理的东西。

  祂要你亡,便亡。

  祂要你兴,便兴。

  无数人口上说着“命数”,实际上只是借此来谋取自己的利益,这些所谓的天命者,通天向来不屑一顾。可此刻降临在伏羲身上,扼住他生命咽喉的“命数”,是否真的是万物万物注定的命运呢?

  前世,伏羲因为卷入巫妖量劫而早早地殒命,今生他却仍然踏上了同样的道路,他也曾好奇询问,却只得一言:“避不开的。”

  两相联系之下,到底令人眉头紧锁,徒呼奈何。

  通天摇了摇头,将信暂且放下,索性就在窗台坐了下来,懒懒散散地一躺。任凭枝头落花纷纷,覆盖在他身上。

  天道一心一意推动着量劫,其背后是不是也有命数使然?

  洪荒曾经毁灭过一次,是否毁灭便是洪荒注定的命数?

  那他呢?他的命数……是否和前世一样,还是有所更改?

  气团子有十万个为什么想问,想了半天,又被鸿钧伸手轻轻揉开了眉眼。他微微扬起脸,抓住了他师尊的手指,依赖地贴近了他的衣袂。

  “师尊,弟子心有困惑,无从得解。”

  鸿钧在他身旁站着,绛紫的衣袍曳坠于地,满室的繁花锦绣登时成了陪衬。

  “说来听听。”

  通天沉思片刻,侧身望去,将自己的疑惑一一道来。

  彼时的时光正好,两人的衣袂有些许重叠在一处,伴着微风习习而起伏不定,枝头绯色的花朵像是承受不住这重担,从上头坠下,又被鸿钧抬手接住。

  倘若不去听他们讨论的那些沉重的命运,那果真是极好的一副画面。

  温和,寂静。

  ……

  元始静默地望着这一幕,脚步微微顿住。

  他那日回去之后,又思索了许久许久,想那些“无缘”,又想昔日与通天的“缘法”,再度回到碧游宫时,便见那群截教弟子们欢欢喜喜地聚在了一起。

  练剑的练剑,悟道的悟道,比之以往更有几分活力,他便知道,通天回来了。

  以前的昆仑也是这样,经年累月,吵闹个不停。如今再去回想,竟也是有那么几般滋味的。

  那是冰天雪地之中,尚且残留的一点红尘之气。

  只是通天后来走了,那点红尘气息也随着他的离去而消失,再往后,昆仑就彻底冷清了下来。

  风雪寂冷,人心冰封,再不为外物所动。

  通天动了动眼眸,若有所感一般回过头去。鸿钧不动声色,任凭少年揪住了自己的衣袖,方才抬首望去。

  通天:“道兄远道而来,至我碧游宫,可是有什么事情?”

  元始:“路过。”

  通天:“原是路过,那贫道就不做过多的招待了。”

  元始:“无碍,不劳贤弟。”

  鸿钧不由轻轻叹气,望着身旁的通天。少年似乎沉默了一瞬,忽而掀起眼眸,缓声开口:“道兄虽是无事,贫道却有那么一件事,欲告知道兄。”

  元始往外迈出的步履止住。

  他微微垂眸,人却没有回头。

  通天轻轻敛了眉眼,淡淡道:“天欲灭圣人,以满足其私欲。纵使至尊至贵如道兄,或也有杀身之祸。”

  “洪荒将乱,不仅仅于巫妖两族,而将陷众生于此劫数。道兄门下弟子,若是无事,莫要再入此红尘纷扰。”

  元始忽而觉得可笑,他回首望去,冷声发问:“那你呢?”

  通天平静地答道:“贫道自然是同贫道的弟子一道。”来赴这一场从未止息的劫数。

  元始:“这就是你的答案?”

  通天:“是。”

  元始:“始终不改?”

  通天:“永不后悔。”

  通天轻轻伸出手来,视线掠过元始,又望向眼前的广袤天地。大道的力量在他身上汇聚,凝聚在他眉心一点,衬得这副面容愈发不似此间之人。

  “截教之意,为截取一线生机而立。我会走到这条路的终点,让众生见证我的道果。”

  此言一出,他忽而又生出了几分明悟。

  先前对于命数模模糊糊的理解渐渐清晰了起来,仿佛伸出手便可以抓住。

  他怔了一怔,微微仰起首来,望着头顶的天穹。九天之上,有银河贯穿了整片宇宙星海,群星璀璨无垠,编织出各式各样的星轨。象征着命运的河流奔流不息,径自往它的终点而去。天道的存在维持着洪荒应有的秩序,而在此之外……

  在此之外,亘古不变的命数高悬于洪荒众生的头顶。

  大道的声音自无尽光年外传来,轻轻落入他耳中:“上清通天,你看到了吗?那才是一切的起源与终焉。”

  通天轻声询问:“您想让我去那里吗?”

  大道似乎笑了一声:“是你自己想去啊。”

  通天恍惚了一瞬,又低下头来,轻轻地笑了起来。

  是啊,是他自己想去亲手改变自己的命运啊,以求他此生重逢之人,太平无忧,长乐未央。

  “通天明白了。”

  他笑了一声,眉眼肆意而欢喜:“我会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