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皆求道, 却非人人都能得道。

  若无一颗坚韧不拔的道心,如何能耐得住万万载的孤苦?如何能度过反复的问心与折磨?

  或有人及时行乐,洒然而去;或有人虚掷了岁月, 最终一事无成。

  归根结底,也不过是自己做出的抉择。

  鸿钧端坐在碧游宫中的高台之上, 阖眸不语。四四方方的天穹之上, 有白云飘动, 层层的海浪拍打之下, 又闻鲛人高歌。

  那歌声穿过一望无际的大海,引得不少人停步驻足,又很快收回了视线, 仰起首来聆听道祖的讲道。

  一日又一日,一岁复一岁。

  青鸾不知从何处而来, 翠色的羽翼在日光下闪闪发光, 它轻快地落在了鸿钧身旁,任凭他取下远道而来的信笺。

  道祖微垂了目光, 视线落在信笺上看了许久,方才慢慢将之拆开,抽出几张纤白的纸张。

  水墨写就的字迹晕染开浅浅的弧度,仿佛能瞧见少年写下这封信时理直气壮的模样。

  鸿钧似觉有些头疼般扶住了额头, 又抬起手指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面无表情地翻到了最后, 目光落在末尾几行字迹上,又不觉微微一顿。

  他闭了闭眼,喉结克制地滚动了几下, 似要压下心底渐渐滋长的野草。

  再度睁开眼时, 道祖仍然是一副平平淡淡的模样, 他扫了一眼底下的众人,若无其事地将信纸一折,藏到了袖中。

  就这样吧。

  慢慢来,不要急。

  他总能得到他想要的。

  …………

  庙宇之中,又一个清晨。

  老和尚推开房门准备打扫寺庙,却见落叶早就被人扫成了一堆。

  他心下疑惑,左右望去,半晌才揪出一个圆溜溜的冒着热气的脑袋。身上的衣角沾了大片大片的灰尘,额头不知撞到了哪里,还鼓起了一个小小的青包。

  那是正在扫地的小和尚。

  “嘿嘿,师傅……”见被他发现,小和尚挠了挠头,很是不好意思的模样。

  尚青和尚摇了摇头,神情甚是无奈:“过来,让我瞧瞧。”

  老和尚盯着小和尚头上的包看了许久,轻轻一碰,顿时便听见小和尚龇牙咧嘴的声音:“痛痛痛!”

  老和尚:“撞哪了?”

  小和尚:“起得太早没看到路,撞树了。”

  老和尚:“树怎么样了?”

  小和尚:“……树倒了。”

  那可是刚刚种下的枣树,还等着它结果子呢!

  老和尚盯着小和尚看,小和尚默默地低下了头。

  尚青和尚熟练地叹了一口气,什么也没说,只拉着小和尚往屋里走。

  “你这倒霉孩子啊,还好是撞到那棵枣树,要是撞到别的,怕是要头破血流喽。”

  小和尚见尚青和尚不怪,又偷偷地抬起了头:“师傅师傅,您别生气。我下次一定注意。”

  好个下次。

  老和尚心想:指不得又要出什么乱子。

  只是小和尚毕竟是好心,他便也什么都没说,只拉着小和尚进了屋,又寻了药替他敷上。

  如此之后,天光大亮。

  老和尚叹了一声,只让小和尚在屋里休息,哪里也别去。这才出了门,去做他日复一日的修行。

  尚青和尚踏入那处存放着佛像的庙宇之中,神情却是微微一怔。

  ——那里早有人盘膝而坐,手持一串佛珠。

  多宝微垂着眼眸,神情淡漠疏离,他不拜佛像,不念佛经。只一遍又一遍地转动着手中的佛珠,这般神情姿态,却比日日都在研读佛法的老和尚更有那么几分佛性。

  仿佛是早已了悟了佛法,达到了大圆满之境。

  身虽不是佛身,其心已为佛心。

  老和尚讶异之下,不禁疑惑道:“不知是哪位佛子莅临人间?”

  多宝微微抬眸,眉眼落在徐徐落下的日光之中,竟也有片刻的虔诚。

  只是他不信那泥塑的佛,更不信那佛像背后的两位圣人。

  他只信他师尊。

  若这世间当有真神,那一定是他师尊的模样。

  多宝微微一笑,摇头不语。

  老和尚似是生出了几分误解:“可是不便同外人说?”

  “是了。”他轻轻一叹,回忆起昨晚那个挥袖便将猛虎变成大猫的红衣少年。

  这般风采卓绝的人物,岂会是寻常之人?

  多宝并不回头,语气悠悠:“长老想差了。我并非佛子,实乃道门中人。”

  “道门中人?”老和尚惊讶地望去,不信邪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左看右看,甚是迷惑。

  这年头……大家都这么卷的吗?我是说,修道的比我这个修佛的,还像个修佛的?

  老和尚的神情微妙了起来,略带几分恍惚地望着多宝。

  他迟疑了片刻,问道:“道长既是道门中人,您的师长……不介意您修佛吗?”

  多宝轻轻一叹,双掌合十:“我大师伯亲自送我去修的佛,我二师伯对此不甚在意,我师尊那时想要救我,却如同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老和尚:“……”

  他顿时踌躇起来,面色上带出几分不忍,颇有些不好意思:“我不慎问到道长伤心之处,还望道长莫怪。”

  多宝轻笑一声:“无碍,此事早已过去良久,我已经不再为此伤怀。”

  可是……到底还是忘不了的吧。

  老和尚看了看多宝,又沉沉地叹了一声:“道长能够看开,那也是极好的。”

  他想了想又安慰几句:“听道长之言,总觉得道长的师门仿佛有病,可怜道长不得不转修佛道。”

  多宝双掌合十,倏地大笑:“是极是极,我那大师伯和二师伯确实有些毛病。不过我师尊倒是极好,不管我修些什么,他都是视我如亲子的。”

  “道长的师尊,可是昨日那红衣少年郎?”老和尚道。

  多宝低眉颔首,毫不犹豫地承认:“是。”

  “他是我唯一的师尊。”

  唯一?

  师尊便是师尊,又何来唯一的师尊?

  老和尚略微感到几分奇怪,却又怕自己问到不该问的问题,便住了口,在多宝身旁坐下,面对着佛像,喃喃祈诵。

  他姿态虔诚,时不时俯身跪拜。

  多宝垂眸望去,神情仍然淡淡:“长老又为何入了佛门?”

  老和尚低垂下头颅,闻言一笑:“佛说,其有普度众生之愿,愿救万民之疾苦。故贫僧信之。”

  多宝点头,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道:“长老可曾见到他们普度众生?”

  老和尚一怔:“真佛居于灵山之上,我等如何去见?”

  多宝便侧首一笑:“那长老又如何知晓,他们当真去渡了那众生呢?”

  尚青和尚皱起了眉头:“道长此言何意?”

  多宝起身,眉眼淡淡:“无意,不过随口一问,还望长老莫要放在心上。”

  老和尚定定地望着他,忽而垂了视线,自言自语道:“佛祖莫怪,佛祖莫怪……”

  多宝在那站了一会儿,视线平平地落在那尊泥塑的佛像之上,仿佛与之对视。

  他缓缓扬起一个笑容,又一甩衣袖,从屋内走了出去。只留下老和尚一个人待在庙宇之中,守着佛像,不住地祈祷。

  屋外。

  通天百无聊赖地倚靠在树上,吐纳着天地间新生的那道紫气。

  他一时半会儿悟不出什么名堂,又舍不得空耗了时间,便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些琐事,等待着那点灵感的到来。

  多宝从寺庙中走出,挥袖散去了自己身上沾染的那点檀香气息,方才仰起首来,对着少年唤了一声:“师尊。”

  通天托着腮看他,长叹一声,甚是忧虑:“多宝,为师悟不到。”

  多宝仰首看他,出声安慰道:“师尊天纵奇才,一定能……”

  “可我想不出来啊!”通天苦恼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恨不得以头抢地,“好难啊好难啊好难啊!”

  红衣少年鼓起了脸,闷闷不乐地拖长了音调:“证道好难啊,好想有人能给我透个题,只要一点点就好了呜呜呜……只要一点点我一定就能想出来的!”

  他往树上一躺,一副气息奄奄,有气无力的模样。

  多宝:“……”

  他想了一会儿,方道:“不如试试?”

  通天:“?”

  他困惑地看了一眼底下的多宝:“试什么?”

  多宝负手而立,眉眼弯弯,一本正经地开了口:“试试看有没有人会给您透题啊?”

  他笑眯眯地蛊惑着通天:“您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试试焚香问问大道,万一呢?万一祂就愿意给您透题了呢?”

  通天低头看他:“那万一……大道刷的一声劈我一道雷,骂我不要想着走捷径呢?”

  多宝一拍手掌:“那不就正好吗?”

  “那样的话,弟子就可以悠哉悠哉地看您挨打的模样了。”他悠悠一笑,“您在挨打,我在看戏。牺牲您一个,大家就都不闲了。”

  “师尊,岂不妙哉啊?”

  通天:“……”

  少年磨了磨牙,低头看着多宝,语气幽幽:“多宝啊……”

  多宝扬起脸看他:“弟子在。”

  通天:“你有没有觉得自己最近越来越嚣张了?”

  多宝谦虚道:“都是师尊教的好,算不得什么。”

  通天:“……”

  他左看右看,试图摸出点什么东西揍他弟子一顿,奈何截教向来没有体罚的传统……毕竟,总不能拿诛仙剑抽人吧?

  就多宝鼠那个小身板,都挨得住他几下打?

  不行不行。

  愁人,真愁人。

  截教圣人觉得自己的教育事业受到了极大的挑战,整个人都不由得精神了起来。

  多宝站在树下笑眯眯地望着这一幕,一甩衣袖,露出一个神秘的微笑。

  当真是,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多!宝!”

  果然师尊这只猫猫就该生动活泼一些呢?

  你瞧,多可爱啊=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