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人眉眼微凉, 身上携着几分夜雨的寒意。

  他抖了抖衣袂上沾染的雨渍,将藏在袖中的狐狸交给了通天。少年小心地将她接了过来,唇畔微弯, 又不禁抬起首来,望着那把撑过他头顶的伞。

  油纸伞造得宽大, 就算是两个人身处其间也绰绰有余, 道人却如同习以为常一般, 将伞面往对方的方向又移了几分。

  “今夜露重, 莫要着凉。”

  见通天向着他望来,道人微微搭下了眉,平静地嘱托道。

  通天眨了眨眼, 忽而朝着他靠近几分,直将两个人都逼入油纸伞中央, 彼此相对, 近得仿佛能听见浅浅的呼吸声。

  道人沉默了一瞬,方想出言, 又见通天抬起手来,手指轻轻抵上他的唇。

  他不由得低垂了眼,视线落在眉眼含笑的少年身上。一件随意寻来的外袍,衬着里面单薄的里衣, 素衣墨发,整个人宛如从水墨山水中走出。

  山涧间急雨纷纷, 夜色浓重如墨。

  一方小小的院落灯火微明,缓缓走出一位清艳绝尘的少年。

  像极了志怪杂记里,那暧昧又旖旎的一笔, 令人反复回味, 心生向往。

  道人眸色微暗, 一瞬不瞬地盯着通天,喉结不由得动了动,似克制,又压抑。

  少年却仿佛丝毫没有察觉到他的反应,借着身位挡了金灵的视线,手指竟缓缓抚摸过他的唇瓣,仿佛在确认着什么,怀疑着什么。

  又凑近他耳畔,缓声低语,暧昧不清。

  “感谢道长不远万里送我徒弟归家,却不知在下,该如何称呼道长?”

  小狐狸的耳朵下意识抖了抖,似乎想探出头来瞧一瞧如今的情况,又被通天手疾眼快给按了回去。

  道人……又或者说,鸿钧道祖。

  那双暗沉沉的眸中清晰地映出了通天的身影。

  外袍随意地往身上一披,宽宽松松,露出一截半点的锁骨,雪白的里衣掩在其中,藏不住那底下精致的肌肤。

  慵懒肆意,蛊惑人心。

  他闭了闭眼,念着熟悉的道德金文,却觉往日里平静的心境愈发波动,难以缓和。

  便不得不睁眼。

  又觉举目四望,深渊在前,一步踏入,当是万劫不复。

  那是他亲手酿造的,万劫不复。

  鸿钧似乎笑了笑,面上却是丝毫不显,仍是一贯的漠然从容。

  他抓住了那双作乱不定的手,缓声开口,一字一句,晦暗难明。

  “贫道一气,自混沌而来,游历洪荒万载,算得与道友有一二缘法在身,故不辞万里,亲自来访。”

  “通天,你可要记好了,莫要……叫错了名字。”

  金灵小狐狸已经被他们的哑谜给弄得晕头转向,她艰难地探了探头,蹭了蹭通天的掌心:“师尊……”

  那位不是师祖吗?

  你们到底在干些什么?

  通天的视线仍然落在鸿钧身上,又顺手揉了揉她软乎乎的脑袋:“嘘,不可以说出来哦。”

  “说出来的话,会被那位听见的。”

  金灵茫然地抬了眼,一双狐狸眼睁得溜圆,却也本能地拿爪子捂住了嘴。

  不说不说,绝对不说!

  鸿钧淡淡地望了一眼狐狸,眉头浅浅一蹙,又见通天含笑望来。

  “原来是一气道友,有失远迎,还望道友莫怪。”

  说是这般说着,少年眉梢一挑,俱是风流之意,整个人懒懒散散的,站没站相,坐没坐相,瞧着甚是伤眼。

  鸿钧的眼眸不觉又暗了暗,抓着他手腕的手丝毫不放,反而又将他拉得离自己近了一些。

  他语气微重:“一气今夜来访,有要事相商,敢请道友另择一地,贫道方好细细道来。”

  “哦?”

  通天抱着小狐狸,闻言抬首。

  他低头仿佛在沉思着什么,又扬唇浅浅一笑:“好啊。”

  “待在下安置好自己的徒弟,便与一气道友秉烛夜谈,细细说道,至夜深人静,也好对着这巴山夜雨……抵,足,而,眠。”

  少年语气含笑,近乎轻描淡写地道来。鸿钧抓着他的手却是倏忽攥紧,留下一圈淡淡的绯红痕迹。

  “还望一气道友,莫要误了佳时。”

  鸿钧凝视着他,缓缓应下:“好,贫道到时,一定来访!”

  通天望着他,若无其事地抽出了自己的手,方扬起唇浅浅一笑。

  借着神识传递的讯息悠悠扬扬,拂过鸿钧的鬓发,轻轻巧巧地传入他耳中:“我等你啊。”

  师尊。

  ……

  多宝被迫醒来。

  他艰难地睁开了眼,便觉心口方位忽遭重物击打,那重物蹭了他一身的雨水,身上还带着微微的寒气。

  冷,真他娘的冷。

  大半夜的,师尊,大半夜的啊!

  大师兄露出了试图造反的神情,磨刀霍霍,挥向狐狸。

  嗯?狐狸。

  对哒,是小狐狸啊。

  多宝倏地沉默,望着负手立在窗前,遥遥望着窗边月色的通天,又低下头去,仔细地瞧了瞧怀中的小狐狸。

  半晌之后,他自言自语地拎起了狐狸:“先让我看看,这是一只新的师弟还是新的师妹。”

  金灵:“???”

  金灵:“!!!”

  小狐狸重重地咬上了多宝的衣袂,拼命阻止他的举动,又听他一声长叹:“金灵,你属狗的吗?”

  “每次见面都要咬我衣服?”

  金灵怔了一怔,抬起眼眸,望着她大师兄:“师兄。”

  多宝没好气地望着她:“放心好了,为兄一眼就把你认出来了。虽然模样变了,但是眼神倒仍然是同以前一模一样的。”

  “所以说,小金灵,你这次怎么变成一只小狐狸了?”

  金灵无辜地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多宝便去看通天。

  少年察觉到他的视线,回身微微一笑:“这样也挺有意思的吧,以前熟悉的人或许会换个面目重新出现在我们面前。”

  “也不至于事事都同以前一模一样……偶尔午夜梦回,我总感觉我仍然身处在从前,常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通天叹息一声,摇头晃脑:“是梦耶,非梦耶?何者为真,何者为假,到头来,皆是一场空谈。梦醒了,便是什么都没有。”

  他敲了敲自己的手掌,眉眼微微搭下,显出一副沉凝的姿态,仿佛在思索着什么重大的问题。

  多宝眼尖地瞧见他手腕上一圈红印,不觉出声道:“师尊,您这是——”

  通天低眸望去,却是若无其事地把衣袖往前一拽,掩盖了手腕上的痕迹,镇定自若道:“不重要,意外罢了。”

  多宝抬了眼,这才生出心思去打量通天的打扮,越看越是奇怪,越看越是纠结,不由得追问道:“师尊,今夜可是发生了什么不曾?您怎么这副模样就出了门?”

  通天抬起下颌点了点金灵:“这不就是原因吗?”

  “多宝啊,一睁眼就瞧见这么大一个师妹,你开心吗?”

  少年唇边笑意点点,令这屋舍之中满室生辉。

  多宝沉默了一会儿,揉了揉小狐狸的皮毛:“弟子是很开心。虽然但是……师尊,若是有什么事情,还是可以同弟子商量一下的。”

  多宝抬眼望着通天,郑重其事地拜下:“我是您的弟子,您也是我……唯一的师尊。若是当真有什么不长眼的找上门来,弟子拼死也得把他给拦了!”

  通天被逗笑了一瞬,他眸光愈发柔和。

  “好好好,为师有你这个弟子,也算是不负此生了。”

  小狐狸嘤的一声就叫了起来。

  通天无奈:“当然了,金灵也是我最最喜欢的徒弟了,截教若不是有你们两个操心,也不至于发展到以后那么大的规模……”

  “万仙来朝碧游宫。”

  他念着这个外人赋予截教的赞誉,仍是神情骄傲,眉眼飞扬。

  “当是为师此生最大的幸运了。”

  多宝抬首望着他,又见通天自然地摆了摆手,同他吩咐道:“好好照顾你师妹,为师还有一些琐事没有处理好,等会再同你们聊啊。”

  多宝沉默了一瞬,望着通天往外行去的背影,忽而开口道:“师尊。”

  “遇见您,也是我们最大的幸运。”

  通天这次没有回头,只是轻轻扬起了唇角,望着头顶倾覆下来的雨幕,平静地踏上了未知的道路。

  有些事情总要解决的,不是吗?

  ……

  鸿钧在屋内等他,宽大的衣袍垂落在云榻之上,淡漠的眉眼微垂,一瞬不瞬地望着他踏入屋内的身影。

  天上的月色映亮了少年的容颜,眸光熠熠,灼灼生辉。

  他回身仔细地阖上了门扉,又关上了窗牖,将外界纷纷扬扬的大雨都挡在了外头。

  雨声小了下去,屋里静了下来。

  鸿钧望着他端着烛火走近,将之放到了桌案之上,满室昏黄的灯火微微摇晃,将他们的影子投落到门墙之上。

  他又想起了后世那些志怪传奇。

  夜间古寺,有精怪化出人形,蛊惑着过路的书生,翻云覆雨,一番情意绵绵。待至天明,天光大亮,书生睁眼望去,却是空无一物,唯独墙角上残留一张蜘蛛网。

  凡间的话本,鸿钧昔日自是不会涉猎,耐不住被囚在紫霄宫的弟子甚为无聊,便偶尔替他寻些新奇玩意。

  一来二去,他也就看了不少。

  此情此景,道祖微微抬首,波澜不惊的面容中,眸光晦涩不定。

  他望着通天,似乎又回想起他低眸垂首的模样,以及轻轻颤着,抚过他唇瓣的微凉手指。

  两人的气息近到不分彼此,仿佛只要他略一低头,便可轻而易举地得到他渴望多年的东西。

  不是错觉。

  画面再度重现。

  他的弟子定定地望着他,似有几分出神,又缓缓向着他靠近,伸手去碰他的发,触摸他的面容,又一点一点试探着……探首去覆盖他的唇。

  鸿钧眸光愈暗,藏在袖中的手指攥得略紧。

  他压抑着他的欲求,克制着自己的渴望,却耐不住少年的手顺着他的颈项下滑,慢慢地,抚上他的心口。

  “通天。”

  鸿钧的视线无悲无喜,颇有几分警告地落在他身上。

  通天便止住了自己的动作,静静地望着他。

  鸿钧深吸一口气,压下几乎躁动的心境,抓住了他的手指,耐心询问道:

  “近来可是出了什么事情,你同为师说,为师在这里,你不用担心任何事情。”

  他的弟子仰起首望他,眸光奇异:“弟子有一惑未解,甚为苦恼。”

  鸿钧缓缓吐出一口气,说不清是失落还是平静。

  他道:“你说。”

  通天望着他,忽而笑了起来,旋即退后三步,仰起首来,目光灼灼地望着他,近乎大逆不道地开了口:

  “师尊,我听说您前不久合身天道。”

  鸿钧眸光微动,视线中映着少年的身影。他听着通天一字一顿,甚为固执地询问道:

  “那如今的您,是我的师尊?还是我的天道?”

  作者有话说:

  听了这话,鸿钧当场把他腿打断【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