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院这边桃花成荫, 西园那边亦有繁花无数,定睛望去,留下来的卷王居然还不算少。

  至少, 通天最想留下的巫妖两族领袖人物,都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留在紫霄宫, 从此, 一起过上了同居啊不, 同窗的“美好”生活。

  “居然没有打起来诶?”偶尔通天也会感慨那么两句, 随后就被道祖斜斜地瞥了一眼。

  “为师以为,这里好歹是紫霄宫。”鸿钧透着几分凉意的声音徐徐拂过少年的后颈,“并非每个人……都叫做通天的。”

  猫猫无辜地眨了眨眼, 装作没有听懂的样子,瞧得鸿钧又好气又好笑。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 又轻叹一声:“你想要的人, 为师都替你留下了。但以后的事情……未必会按照你的想法发展下去。”

  通天微垂了眼眸,凝视着自己露在袖外的手指, 似乎也被晚间的凉意浸透,无声地蜷缩了一瞬。渐渐地,另一只修长宽大的手掌伸了过来,轻轻拢住那微凉的指尖, 以自身的体温来温暖着它。

  那手掌上覆着一层薄茧,轻轻拂过指尖时, 会带起一阵隐约的颤栗之感,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其间悄无声息地传递。

  那一个瞬息,他仿佛能听到身后之人低缓的呼吸声, 不急不缓, 徐徐拂过他鬓发, 携带着浅浅的风声,穿林打叶,不辨喜怒:“人心难测,万事小心。”

  通天极为轻微地眨了下眼,心神略有几分不宁,忽而生出了想回头望上一眼的冲动。他这般想着,也便这么做了。

  鸿钧似是未曾意料到一般,略带诧异地抬了眼眸,感受着一点暖意拂过他下颌,再度垂眸望去时,只见得少年吃痛一般蹙了蹙眉,人又往后退了几分:“师尊……”

  真是的,怎么能傻成这样?

  鸿钧着实无奈了起来,抬起手指,似想敲一敲那不争气的小脑瓜,真正落在通天额头上时,又轻缓得如同一个浅浅的吻,一点一点替他揉开淤青之色。

  ……半晌之后,他当真落下了一个浅尝辄止的吻,落在少年眉心方寸,像是飞雪抑或落花,状似不经意,偏又生执妄。

  通天就这样睁着那双明澈的眼眸,一直一直望着他,长睫无声地颤动,一下又一下,落进他心底。

  罢了……

  鸿钧定定地想着:傻点也好,只要别被其他人轻易哄骗了去,那便是极好了。

  他这样想着,又微微侧过身去,望那枝头似锦的桃花,一簇簇纷飞而落,衬得庭院深深,如画如诗。

  不久,鸿钧听到了几声轻微的响动,有人夜扣柴扉,踏月而来。

  *

  月上中梢。

  老子不急不缓地踏入庭院,身披鹤氅,眉眼间萦着那么几丝思索之色。先是给鸿钧行了个礼,又看向一旁对着棋子头疼的通天,微微挑起了眉梢。

  通天仿佛无事发生一般偏过头来,同他打了个招呼:“兄长深夜来此,可是有什么事情?”

  老子平静道:“便是无事,也不能来看你吗?”

  “自然是……可以的。”通天停顿了一瞬,微微抬首,懒懒散散地答他。

  他的目光仍有大半停留在棋子之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笃笃地敲着桌案,衣袂垂落在石凳边沿,上面还压着几片不知何时落下的粉白花瓣,仿佛已经维持了这个姿态许久。

  可若是定睛去看那棋局,又是方方开始的样子。

  是早已下了数局,还是佯装出的模样?

  长兄凝视着这一幕,不声不响,又见青衣少年近乎无赖地伸出手去,将那棋盘一掀:“不下了不下了,好生无趣。”

  鸿钧似笑非笑地瞥他一眼:“怎么这般没有耐心?”

  “兴起而至,兴败而归,皆从心所向,由心而定。”通天转了一下眼眸,眉眼间含着浅浅的笑意,“怎会是弟子没耐心呢?不过是——暂且失了兴致罢了。”

  “好一通歪理邪说。”鸿钧微微摇头,笑骂一句,又侧首对着老子道:“大徒弟,你来陪着为师手谈一局吧。”

  老子微微抬眸,一身气仪端正平和,如见清风明月入怀,他闻言面不改色,只轻轻应了一声,落座在通天身旁。

  少年身上那缕清淡的莲香似乎又近了几分,连那低垂的眉眼都清晰可见,仍然如同他化形那日一样,锋锐到近乎刺目,定睛望去,却只见得春风拂面。

  “兄长看我作甚?”通天略微抬了眼眸,淡声询问。

  老子答得也平平淡淡,仿若家常之言:“为兄久不见三弟,心下实在想念。不知这些年在外,是瘦了,还是苦了,总想着能多看上几眼,就多看上几眼。”

  “……”

  一阵无言。

  长兄没得到回答也不在意,指尖从容地去拾取那棋子,同鸿钧下起了棋。

  鸿钧倒是又抬头看了老子一眼,目光偏移,落在通天身上,心下微微一叹:“若是当真觉得无聊,也不必强求自己坐在这里,寻伏羲他们玩去。”

  通天闻言抬首,仰头看了看天色,幽幽开口:“半夜三更,他们兄妹俩怕是早就已经睡了,师尊是指望我去喊上一喊‘伏羲你睡了吗’,然后再欣慰地感慨一声‘伏羲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

  鸿钧:“……”

  “所以,还是让我陪着师尊吧!”他又眨着眼眸望来,神采飞扬,唇边带笑,让人怎么也不忍心去责骂他。

  “油嘴滑舌。”鸿钧微微摇头,又抬手落下一子,令眼前棋局倏忽凶险三分,意味深长道,“那就好好看一看这棋!”

  老子向来是善棋的,下棋若是要下得好,总要有那么几分心计谋算在身。

  通天的棋说不上不好,若是把它看做阵法,那也能困住一大片不识其中奥秘的人。但平日里他却又懒于布此迷阵,更不论循循善诱,诱敌深入,以杀阵诛之。

  无聊,没趣,猫猫不喜欢。

  鸿钧又能怎么办呢?还不是笑着把他原谅。

  眼下,他与老子落子成局,任凭其间风云变幻,杀气四溢,面上仍是一片从容不迫的姿态。

  通天抬手撑着脸颊,目光落在棋局之上,又瞧了一眼同样淡定平和的老子,便又无趣地偏开了视线,甚是懒散地打了个哈欠,就地趴在了桌上。

  “……”静默之中,老子的眼角余光瞧见这一幕,手指微微一颤,又若无其事地落了一子,眼眸中却似浮动着无月无星之夜,特有的晦暗难明之色。

  鸿钧淡淡地瞧来,面上露出微哂之色,仍然不动声色地凝视着棋局。

  此一夜,暗流汹涌,漫漫不见尽头。

  *

  接引站在阶前,遥遥望着紫霄宫东面方向始终未曾熄灭的灯火,一盏连着一盏,像极了一个无眠之夜。

  准提跟在他身后,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又略微带些不解地回过头来:“兄长在看些什么?”

  身着麻布素衣的僧人面上仍是一片愁苦之色,他定定地望着那边,又垂下眼眸,凝视着自己瘦削的手指,忽而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道祖他,似乎很是宠爱这个小徒弟。”

  “天资纵横,生得又那般好,总归是得人喜欢的。”准提想了一下,认真地回答道,“我们沿路化缘的时候,化个宝相庄严的形象出来,不也能多得几个信徒吗?”

  接引淡淡地瞥了他的弟弟一眼,听他继续道:“只可惜,我们在紫霄宫这一待,不知还会有多少人仍然记得我们兄弟,先前积攒的那些香火,怕是留不了多少。”

  言至此处,准提眉间又泛起几分苦意,眸中略带几分悲悯之色:“不怪他们,若不亲眼见‘佛’,如何信‘佛’?”

  接引摇了摇头:“那么多的人都留了下来,你便是不留,也得留了。焉知你我不在紫霄宫的这段日子,道祖是不是又会忽而起兴开讲,抑或见你面善,多说那么一句两句……通天道友,果真是好手段。”

  他话锋一转,却又轻轻感慨起来。

  准提听到此处,似也有几分明悟,又更添几分不解:“可这位道友,喜怒皆形于色,怒起便拔剑削人修为,喜极便如同天真少年……这样的人,又有什么可惧怕的?”

  接引只是叹气,眉眼微微搭下,神情间又染几分深色:“如此看来,同你一般想法的人,怕是不会少了。”

  准提还待再问,又见接引微微摆手,立于那轻淡月色之下,影子顺着边际攀爬而上,一直落到那墙沿之上,影影绰绰,着实让人看不太真切。

  另一边,颇有雄心壮志,想在洪荒一展拳脚的巫族亦是在庭院中布置好了隔音结界,轻声细语探讨着之后的计划。

  无一例外的,他们宁可放弃在洪荒这两三万年的发展,也要在紫霄宫中多些求道的时间。

  玄冥一边听着几位兄长的讨论,一边又好奇地侧过首去,推了推身边颇有些出神的后土:“阿妹,你在想些什么?”

  后土仍然捧着她手中那束鲜妍的花朵,低眸垂目,任凭月色拂过她垂至脚踝的发,神情中似有几分思虑之色,忽而开口道:“道祖是故意的。”

  闻听此句,烛九阴若有所思地望来:“后土?”

  最小的祖巫平静地抬起了眼眸:“我想起来了,我先前见过那位通天道友,远在三族决战之前,他便已经涉足其间。”

  这话实在大有深意。

  毕竟人人都见到了道祖对这位小徒弟的宠爱。

  玄冥眉头一皱,下意识焦急几分:“他对你做了什么?”

  后土轻轻摇头:“他当时没有过于关注我的存在,只是顺手……送了我一朵花。”

  玄冥:“??”

  她的视线下意识落到后土捧着的花上,又见她轻轻一笑,露出个淡定的神情来:“阿姊,说不定这对我们来说,是好事呢。”

  毕竟,那可是一个……温柔得如同春日一般的神祇呢。

  作者有话说:

  “伏羲遖峯,你睡了吗?”

  “通天,该喝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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