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墟。

  染血的弑神枪没入地面数尺之深, 罗睺斜倚在高大的崖壁边上,低头捂着伤口位置,呼吸短促又轻微, 时缓时低,一如旷野边呼啸而过的风声呜呜咽咽, 几乎能听见死亡来临时极为缓慢的脚步声。

  周围遍地晕开的鲜红花朵上不知何时沾上了一点妖异的鲜血, 整朵花轻轻摇曳着, 无声无息地吸收着那鲜血中饱含的力量, 又小心地向着男人的方向蔓延而去。

  罗睺并未抬眸,目光冷冽入骨,运转心法恢复着自己的力气, 又在那朵染血的花靠近它时,极为轻微地抬了抬手指, 寒芒一掠, 干脆利落扼断了它的身体。

  周围蠢蠢欲动的花顿时安分了不少,哪怕仍然以贪婪的目光凝视着男人, 却也老老实实地往后退了一步。

  洪荒之中,弱肉强食,强者为尊的法则仍然无声无息地刻在他们的灵魂之内,没有人敢轻易越过这个法则去冒犯上位者, 但是……一旦虎落平阳,龙游浅水, 自有无数鬣狗蜂拥而上,将之吞噬殆尽。

  “呵。”罗睺低眸,自喉咙中滚出一道低沉压抑的叹音。

  自盘古开天以来, 他有多久……没有沦落到这般地步了。

  鸿钧……天道……

  他低低地咳嗽着, 目光中冰冷的杀意愈发彻骨, 苍白瘦削的手指悄无声息地扼紧,发出寸寸清晰的声响,几乎被捏得发白。

  不愧是他们命定的死敌。

  道魔之间,此消彼长,不是他死,便是你亡!

  小小的灭世黑莲从岩壁之后谨慎地探出头来,小心翼翼地望向罗睺,犹豫着是不是该出现在他面前。又听后者一声低斥:“滚出来!”

  她眨巴了两下眼睛,抬起花瓣挡住了莲心,呜咽一声,跌跌撞撞地滚到了他面前:“罗睺,你还好吗罗睺?”

  魔祖并不甚优雅地翻了个白眼,心情又恶劣三分:“蠢东西。”

  他松开了已经渐渐愈合的伤口,抬起手指提起了黑莲花,近乎挑剔地打量着她:“本座安排你做的事情,你都做好了吗?”

  紫霞艰难地点了点头,发誓道:“绝无遗漏!就是,就是……”

  罗睺眯起眼眸,似笑非笑地望着她,语气低哑深沉:“哪里出了问题?”

  “三族族长那里,不知为何他们的反应有些奇怪,明明已经受到了恶念的影响,偏偏没有彻底陷入无休止的杀戮之中,甚至还有余力动用秘法转移三族中失去战斗力的那些龙凤麒麟。”

  花瓣一抖一抖的黑莲花认真地描述道,又艰难地抬起花瓣,抓住了罗睺的手指,瑟瑟发抖地望着地面:“能不能先放开紫霞啊,罗睺?”

  罗睺瞥了她一眼,冷笑一声,随意地松开了手。早有准备的黑莲花迅速翻身而上,稳稳地落在他肩膀上,花瓣一晃一晃的,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她放松了没一会儿,又似想起什么事情一般,歪头问道:“对了罗睺,你没有把美人小哥哥带回来吗?紫霞好喜欢他!”

  罗睺:“……谁?”

  灭世黑莲羞涩地拿花瓣捂住了脸:“就是那个温柔地问紫霞‘你又是谁啊’的美人小哥哥啊,罗睺你不也挺喜欢他的吗?”

  罗睺微微侧了眸,目光不声不响地落在紫霞身上。

  小黑莲花不知人心险恶,一张小嘴照旧叭叭地讲话,活似一朵喇叭花:“他低眸望向紫霞的样子好温柔,明明应该是敌人,但在紫霞挡在罗睺面前之后,他就没有继续动手了……他是不是也喜欢紫霞啊?”

  “诶诶诶,罗睺你做什么罗睺?”她后知后觉地抬起眼来,惊慌失措地望着罗睺俊美冰冷的侧脸。

  他以两指捏着灭世黑莲的花瓣,垂眸望来,猩红的眼眸中翻滚着极为明显的恶意,随即启唇一笑,冷若寒霜:“喜欢你?下辈子吧!”

  他连本座都不喜欢,还会喜欢你?

  先前隐隐平息的戾气又泛上心头,罗睺微微阖眸,目光森寒刺骨,随意地抬了抬手指,就将黑莲花丢了出去。

  有一个鸿钧就够烦的了,再多一个……

  呵。当他是死的吗?

  罗睺静静地抬起眼来,透过归墟不见天日的晦暗,遥遥望向洪荒,三十三天外的混沌之中,紫霄宫巍然屹立。

  天道的力量遍布在混沌之中,一时半会儿绝不会有松懈之时。毕竟,他上次趁其不备踏入其中,已经是利用了祂的思维盲区,丝毫没有料到他竟然会这么大胆地踏入天道的地盘。

  如今想要再重演一次,怕是绝无可能。

  ……果然,还是要想办法,颠倒洪荒的秩序,夺走天道的权柄啊。

  他的大道,他的夙愿,以及……他心心念念的美人。

  有句话说得真好:美人,只配强者拥有!

  罗睺低首望了望自己的掌心,抬手又唤起了弑神枪,手指不急不缓地敲击着枪身,猩红的瞳仁微微眯起。

  唯有混乱才是他的机会,洪荒越乱,天道才会越弱。既然天道一心一意想要龙凤三族的和平与稳定,那么,便让本座,亲手来毁掉他们吧!

  *

  翩翩而落的绯色桃花之间,鸿钧如有所感,亦垂落了眼眸,定定地望去。

  东海万顷的碧波之上,游龙越出滔滔江面,发出猛烈的咆哮;凤凰自不死火山而出,身姿炽烈如火;始麒麟率领着一众走兽站在尘土飞扬的战场之前,已然做好了决战的准备。

  一次又一次的战争,令这天穹之上酝酿已久的劫数愈发壮大,五色神光氤氲而起,万道霞光遍地,将众人的身影拖得悠长,耀眼夺目又壮烈惨然。

  那是劫数到了终点时最美的瞬息,分明象征着无尽的毁灭,却令众生在刹那之间生出几般错觉,仿佛他们的争斗皆是为了更好的未来。所有的付出与牺牲,都会在战争结束之后得到应有的回报。

  怎么可能?

  毁灭的尽头只会是虚无,没有任何人会是这场争斗中的赢家。

  当天道下达判决的那个瞬息,他们就会彻底反应过来,从而陷入一场至死都难以抹消的绝望与不甘。

  紫霄宫中的他,高居蒲团之上,一遍又一遍望着这样的情景上演,又在某一场戏剧之中,真真正正成了戏中人。

  紫衣白发的青年微微垂下眼眸,似是轻轻叹了一息,又听见一点几不可闻的脚步声。

  他微微侧身,似想往身后看去,来人的脚步又快了几分,瞬息之间,便来到了他背后,踮起脚尖,轻轻捂住了他的双眼。

  鸿钧的眼前顿时漆黑一片,唯有带着笑意的声音拂过耳畔,清脆又悦耳:“请问您丢的是这只金色的气团子,还是那只银色的气团子,亦或是……我这只红彤彤的气团子呢?”

  鸿钧:“……”

  道祖极为轻慢地挑了挑眉梢,似诧异,又无奈。他并不回答少年的问题,只微微抬了眼,略长的眉睫拂过少年捂着他眼眸的掌心,令后者下意识又往后缩了两分。

  下一瞬,少年仿佛反应过来了一般,清了清嗓子,认真地追问一句:“师尊?选一个呗?”

  他笑意盈盈,眉睫生辉,又把问题重复了一遍:“您弄丢的可是这只金色的……”

  鸿钧忽而笑了一声,疏离的瞳仁之中,浅浅落下一片温和的弧光。

  他不声不响,轻轻抬手,眨眼间攥住了那双如凝霜雪的手腕,又一个转身,借了巧力,刚刚还在作弄着他的青衣少年便不由自主、跌跌撞撞地落入他的怀中。

  像是接住了一片清风,亦或是一轮明月。

  鸿钧顺势扣住通天的腰身,止住他试图脱身的举动,方俯身低眸,呼吸落至他耳畔,语调慢悠悠的:“贫道可不记得,贫道什么时候弄丢过自家的气团子啊?”

  “何时,何地,为何?”

  鸿钧似笑非笑:“通天不妨同为师,仔细解释解释?”

  气团子还想挣扎一二,又被鸿钧愈发用力地禁锢住了双手,似是觉得还不够一般,道祖扬了扬眼眸,抬手取出了捆仙绳。

  眨眼间,捆仙绳化为一道流光,紧紧地束缚住了他纤细的手腕。团子愈是挣扎,那绳子缠绕得又愈发得紧,一圈又一圈,留下一道微深的红痕。

  此时才觉出后怕情绪的气团子低头望了一眼,又艰难地抬起首来,试图蒙混过关:“师尊……”

  鸿钧低头看他,唇角微勾,神情淡淡:“好好同为师解释清楚,否则,为师只好出此下策,把这只总喜欢戏弄为师的气团子……给强行关起来了。以防为师什么时候未曾察觉,就当真弄丢了他。”

  通天沉默了一瞬,果断摇头:“没有没有,没有弄丢。”

  鸿钧挑起眉梢:“哦,那你先前……”

  “师尊我知道错了嘛,我就是想逗您一下,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想!”通天扬起脸看他,一脸真诚,眉眼灼灼,似三月春风拂面。

  鸿钧微微颔首,拖长了音调:“原来如此——”

  还没等通天露出高兴的神色,他又若有所思地道了一句:“为师还以为,他决定弃明投暗,打算和隔壁那位孜孜不倦想挖贫道墙角的魔祖一起跑了呢?”

  通天不由睁大了眼:“师尊在胡说些什么,弟子怎会做出这般欺师灭祖之事!”

  鸿钧笑了一笑,安抚地揉了揉炸毛的气团子,语气幽幽:“为师自然是相信自己的弟子的。只是通天啊,你和罗睺一起共度的那十几个日日夜夜,是怎么一回事啊?”

  通天:“……”

  他眼眸忽闪忽落,义正辞严道:“这个,这个,师尊,我可以解释的!”

  鸿钧的眼眸微微暗下,唇边的笑意消失了一瞬,手指顺着少年的乌发往下慢慢滑落,直至落到他白皙的颈项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那处温热的肌理:“那么,通天同罗睺比较‘谁更能拼命’,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气团子这回终于没办法狡辩了。

  他感受着那落在他腰间的手掌一寸寸地收紧,紧紧地将他禁锢在怀中。似风雨欲来,山河欲倾,抬眸望去的瞬间,又正对上那一双含着浅浅不悦之色的眼眸,静若寒潭,深不见底。

  “师,师尊……”

  通天的身躯僵硬了一瞬,磕磕绊绊地解释道:“我,我只是……”

  鸿钧垂眸望他,俯身轻呵一口气,眼眸愈发显得淡漠疏离:“只是?”

  “师尊我知道错了,我下次绝不会这样了师尊!”

  通天仰起首看他,呼吸隐约乱了半拍,显出几分无端的慌乱,视线下意识偏开些许,不敢与他对视:“真的,我以后一定不会再这么做了。”

  鸿钧轻轻笑了一声:“当真?”

  通天:“当真!”

  鸿钧就这样静静地望了他许久,随即微微摇头,不说信也不说不信,只道一声:“既然知道自己错了,接下来就该知道怎么做了吧。”

  “三千年禁闭,通天觉得如何?”

  少年张了张口,似要说些什么,又不敢再在这副模样的鸿钧面前胡闹,只好低垂下眼眸,长睫若有似无地颤动一下,轻轻应了一声:“弟子,领命。”

  呜呜呜早知道就不出来搞事了QAQ

  鸿钧又垂眸望了他一眼,心情略略好转几分,忽而道:“贫道心中,唯有一只气团子,是红色的那只。”

  诶?!

  通天下意识抬了眼,怔怔地望来,正对上鸿钧微垂的目光,清清淡淡,若皎皎明月光,轻坠人间。

  他就这样静静地望着他的弟子,微微弯了弯唇角,颇有几分愉悦的模样,语气中又透出几分意味深长的味道:“对贫道而言,他永远独一无二,是这世间极少极少的,几乎不可再得的,奇迹。”

  “就算他再怎么胡闹,贫道都是极为喜欢他的。”

  “不。”鸿钧又摇了摇头,否认了自己之前的话,“是最喜欢他。”

  “师尊……”通天眨了眨眼,忽而说不出话来。

  鸿钧只微微俯下身来,目光轻轻缓缓地与他相接,替他抚过少年微蹙的眉心,又轻轻点过那柔软清冽的唇。

  良久,他方轻笑一声:“当然,若是有可能的话,贫道还是希望他可以更加珍惜一下自己,毕竟,贫道瞧见他那副模样时,是真的很心疼,很心疼……”

  通天看上去更感动了,一只气团子被哄得迷迷糊糊的,仰起首望他,眼眸闪闪发光。

  鸿钧瞧着他这副模样,笑了一笑,截住了最后半句话。

  ……心疼得恨不得把他锁在身边,日日相伴,不离半步,从此再无任何人得以越过他窥伺这份珍宝。往后之日,风雨不入,刀剑退避。

  只不过,这一点就不必说出来了。

  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前,他可不想,提前吓坏了这只气团子啊。

  作者有话说:

  团啊,一个人在外面,记得保护好自己。

  感谢“仰望星空”“青女”“梦幻的心”“花非花”小天使们灌溉的营养液~

  新的一周,头顶杨枝甘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