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封神量劫后,截教消亡。上清通天圣人被囚紫霄宫,距今已有亿万载。”

  *

  昔日的封神战场上。

  潼关路前,怨气滔天;冤魂怨鬼,永世徘徊。

  元始足踏云光而至,目之所及,皆是世间炼狱之景:天地黯淡无光,血雨惶惶而下,哀嚎怨念冲天而起,生生阻断了圣人的云路。

  他垂眸朝下一掠,眉头深深蹙起,一甩广袖,指尖凝光。灵气化剑骤然而下,强行从血色的迷障中撕出一片空白。

  只是区区这点空白,很快又被新生的恨意与怨念填满。它们源源不绝,宛如江河汪洋一般,怀着满腔恶意汹涌澎湃地向着此地唯一鲜活的生灵袭来。

  老子自九天之上掷下拂尘,信手替元始挡了一击。

  圣人衣袂微拂,投来的目光古井无波。身后的功德金轮愈发耀眼夺目,强行压制着这些铺天盖地的孽果。

  ——阐截之争导致的孽果。

  在一片无言的静默中,两人的视线又重新落在战场中间镇压亡魂的碑铭上。上面的裂纹深可见底,清晰至极,仿佛随时都会风化而去。腐烂的土壤上开出常开不败的恶之花,朝着他们轻轻摇曳。

  半晌,老子方叹息一声:“来不及了。”

  他仰起首来,看着这片天地之间破开的无数裂口,万千个元会以来积攒的恶念与怨恨冲破了圣人们的压制,再度现身在洪荒大陆之中。

  肆虐一方,吞天噬地,直直地将整个世界都拉上了毁灭的战车,孤注一掷向着化为虚无的终点而去——

  它们想毁掉洪荒。

  接引准提深陷西方,女娲为着人族疲于奔命。他与元始匆匆前往潼关,却同样无可奈何。

  他们亲手酿造的孽果,也将由他们亲自吞下。

  因果循环,天地常理,并无半分悔改余地。

  只是......

  元始微凉的目光触及脚下的土地。昔日生死茫茫间留下的鲜血依旧触目惊心,历经千年万载仍然宛如昨日之事。

  圣人不染尘埃的衣摆自赤红的土壤上轻轻拂过,他似想抹去那些难言的过往,又迟疑着停滞不前。

  良久,他轻轻抬起首,往三十三天外无垠的混沌中望去。

  玄门圣地紫霄宫就坐落在那里,鸿钧道祖于此传道,授业予三千红尘客。又收下了六名弟子,精心教导,直至他们寻找到他们自己的大道。

  他,长兄,以及……通天。

  修无情道者,也会在一瞬间,感受到心痛的滋味吗?

  老子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目光微微一沉。

  静了片刻,他方淡淡道:“师尊一向宠爱通天。纵使有天道在上头压着,他的日子也不会难过到哪里去。”

  元始微垂眼眸,不置可否:“长兄这话,怕是连自己都说服不了吧?”

  老子微微掀起眼帘,缓声道:“至少我那天庭的兜率宫,逢年过节还有人愿意随手去砸上那么两下。”

  但……也就是这样了。

  圣人负手而立,隔着亘古不变的时光遥遥望去,目光深邃,似思念,又似怅然。

  元始的声音缥缈若云烟,自他耳畔轻轻拂过:“兄长,通天的罪过到底有多大,才会让他至今都不得离开紫霄宫?”

  老子闭上了眼,倏地冷笑:“当真是他罪业深重、如山似海吗?当真不是他自己死撑着不认错,让天道也无可奈何吗!”

  元始静默了一瞬,侧首望向太清:“他认与不认,又能改变些什么?”

  “史书上只记载成王败寇,商周更迭也罢,封神量劫也好,他截教是输得彻彻底底,干干净净!”

  圣人一字一句冰冷若寒霜,从骸骨残躯中刮过,透着无边的森冷。他重重地一甩衣袖,冷淡的眉眼间似又泛上几分熟悉的暴戾。

  “元始,你我的亲弟弟,你还能不懂吗?”

  老子注视着他:“只要上清通天一日不认封神之罪,截教背负的孽果便一日不会落到他徒弟头上。他这是甘之如饴,以一人之身偿还滔天怨气!”

  元始:“他就这么不怕死吗?!”

  老子冷哼:“他何尝怕过死?哪怕他仅仅生出一丝的犹豫,都不会有这亿万载的时光!”

  亿万载啊。

  自封神以来至今,足足亿万载的光阴!

  连洪荒都将走向灭亡,他却始终没有后悔,始终......不愿回头。

  元始一念至此,心头恨极。

  圣人仰首看着这片浑噩不堪的天地,拢在袖中的手死死攥紧:“截教......截教......”

  “好一个截教!”

  他明明,明明已经亲手毁掉了它,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弟弟把这份执念放在心头,用尽一切去呵护。截教当真灭亡了吗?它难道不是一直活在他弟弟,活在天庭诸神,西方佛祖,以及那些苟延残喘活下来的截教余孽们心中吗?

  截教似亡非亡,三清之间的血缘亲情却是断了个干干净净。

  当真是......可笑至极。

  元始微微阖眸,心中一片冰凉。

  圣人们就这样静静地凝视着这片天地,看着冤魂怨鬼往来不息,浩渺天地一寸一寸地陷入永夜。从今往后,日月再不会在这片大地上升起。

  只因为——洪荒将亡。

  老子垂眸一叹,语气放缓几分,又走至他身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陪为兄再去一次紫霄宫。”

  元始定定地看着他,眼眸里的寒意愈发深重。

  老子垂眸整了整衣冠,又瞧了瞧脚下怨气深重的大地,露出一个平静的神情。

  他轻声道:“洪荒将亡,世事如烟。我们昔日与通天的仇怨也带不到新世界诞生之时。既然你我心中尚有遗憾,不妨再去试上一试。”

  元始勾起唇角,笑意却未达眼底:“通天从前就不想见到我们,难不成,现在他便会回心转意?”

  老子自然知晓。

  长兄的目光平和无言,浩渺无垠,足以包容脚下尘埃,天上星辰。他凝视着元始,语气平淡无波:“是我们想见他。”

  “元始,仲弟,你我心有不甘。”

  元始凝视着他的兄长,淡淡一笑,竟带出几分讽刺:“可是兄长,我又如何能甘心呢?”

  三清不复,血海仇深。

  怎能甘心?

  老子轻叹一声,手掌一伸,天地玄黄玲珑宝塔落入掌中。

  太清圣人垂下眉睫,望着脚下这片浸染血泪的大地,神情中透出几分难以言喻的悲悯之色。

  “假如当初......”

  他停顿了一瞬,眸光微敛。

  没有假如。

  圣人抬手催动宝塔,身后的功德金轮愈发耀眼。朵朵金莲孕育而生,莲华高邈,因果不沾,将万千撞上来的怨气通通抹煞。花瓣舒展之间,玄妙的道文隐隐浮现,周转不息。

  而在其中,又夹杂着一声隐约的太息。

  “到底是比不上的。”

  元始负手而立,目光漠然至极。他又重复了一遍:“相较于三清的净世青莲,它到底是比不上的。”

  可是昔日的净世青莲,早在洪荒诞生之初,就被生生分成三份了啊。